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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古风架空][双花]花开可焚城(一发完结)

古风架空,和之前那篇喻叶的《且寄一枝秋》共设,一部分背景写过就没重复,但分开看也没问题……这系列可能还有两篇。

私设如山,请勿当真,江湖气重一点,没那么多朝堂戏份,XDDD


 

引 三生誓

 

和孙哲平重逢会是什么样子,张佳乐想过很多很多遍。

那个连蝉声都有气无力的盛夏,他冷着脸戳在营门口,看孙哲平逆着光一步步走远。背着重剑离开前,那家伙转过身结结实实抱了他一下,似乎想说句什么,到最后却还是抿紧了唇。

孙哲平怕是舍不得让他等,伤治不好就不乐意回来,可这是谁都算不准的事儿。张佳乐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只可惜,他更舍不得不等。

重逢的最合适时机,应该是一场酣战以后,庆功宴还没开始的当儿。那家伙全须全尾风尘仆仆闯进大帐,抢过自己面前的那杯酒,高高擎起一饮而尽——“我回来了。以后要收拾谁,带我一个?”

然后自己就可以赌气笑着说,当了这几年“逃兵”,该打的仗该立的功早就叫我们抢光了,你再着急也是白搭。

第二合适的,可能是自己终于在京城里的演武场上夺下了头名,眉开眼笑擎着当作彩头的“紫袍金带”牡丹,眼风往台下一扫,就逮着了人堆里的孙哲平。

他索性将那朵开得云蒸霞蔚的御园名花遥遥一抛,多年苦练暗器,手上功夫既狠且准,花枝不偏不倚颤巍巍簪上了那家伙暗沉沉衣襟,却连瓣儿都没少几片。

或许这样也不错?扫清边患以后,自己安心退隐,天大地大,却不知何处是归途。正准备行遍全天下去找那个人,茫茫然在江边茶棚里等船时,一回头,隔壁桌就是化成灰也能认出来的那张脸。

张佳乐自嘲似的摇摇头,不管是热闹还是平淡,是盛大还是狼狈,只要能见着,怎样都是好的。可他半点儿猜不到,真正重逢时,会是这等步步凶险委曲难言——改了名换了姓,肩负着关系家国的机密使命,身在龙潭虎穴,稍稍错上一点主意,死的就不知是多少人。

摇摇曳曳的烛影里,他和孙哲平就像黄泉下相见的两个魂魄,上辈子的情深难解累累伤痕全跟以前的名字一块儿消散了,连平静相望都几乎成了奢侈。

 

一 关河令

 

“当了‘钦犯’还敢大模大样溜出来,老叶,有你的!”破破烂烂的小酒馆里,一身黯淡红衣的青年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拿筷子点了点正隔着盘盘碗碗摆弄烟杆的灰衣人,“不怕我逮了你告上一状?”

“就你?能逮着我也行。”被唤作“老叶”的惫懒灰衣人拈了颗茴香豆嚼着,笑得一脸狐狸相,莫测高深,“说正事说正事,这活儿除了你,只怕没人接得了。”

“凭什么?”红衣青年眼明手快,存心给他添堵般抢走了最后几筷子下酒小菜,“叶修,你就看不得我过两天清静日子。”

“就凭——”叶修搁下筷子,漂亮到让人暗暗惊心的指尖在桌面上闲闲一叩,说书般卖了个关子,“事儿摆平了,庆功宴上第一杯酒,必须是你张佳乐的。”

他这句话像下钩更像揭短,正好说中了张佳乐的心病。天字第一号的风头他从来没出过,之前一直戍守西南边荒,险仗恶仗没少打,关系国运的大仗却没摊上几回。更堵心的是,天下还算承平的那几年,各军镇主帅进京朝觐时都会顺便到演武场比试几局,最开始只是狐朋狗友赌两场酒闹着玩儿,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成了京城里人人争睹的盛事。

张佳乐那时候还是百花军副帅,就算和主帅孙哲平在西南那种奇诡之地连连大胜、打出的“繁花血景”名动天下,照样输给了一柄却邪占尽风华的叶修。两年后孙哲平突然因伤退隐,张佳乐独撑百花大局,存着哀兵必胜的心思,气势竟比先前更胜几分,却还是在用兵神鬼莫测的微草王杰希手上连着吃了两次亏。京里那些好事之徒嘴上最不饶人,没少编排年年出师不利的百花——自原先的并蒂连枝,到后来的一枝独秀,花开得再好再抢眼又能如何?赶不上草,更赶不上叶。

兜兜转转,张佳乐似乎给磨没了心气儿,一场惨胜以后决然挂印而去,将整个百花留给了只打过几场仗的小年轻,引得朝野流言纷纷。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西南,就被打岭南蹿过来的叶修逮了个正着。

“激将法收收吧。”张佳乐端起酒来一气灌下去,连眼圈都呛红了,“跟我,还用玩这套?”

“其实是帮老韩那边的忙。”叶修用指尖蘸着残酒在桌上涂涂画画,有山有城有河,竟依稀是边关的舆图,“换个地儿?反正百花你也不想待了。”

前阵子霸图同漠北敌军决战,虽然惊险万状地赢了下来,却由于背后有人捣鬼未竟全功。不等仗打完,朝廷骤然对韩文清、张新杰二人发难,几乎招来兵变。叶修鬼鬼祟祟北上,就是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

“要不是溜不掉,我就自己去了。”叶修用烟杆在最大的那个圆圈上轻轻敲了敲,“老韩和他那小军师疑心,不光是朝廷,岭北也不叫人省心。塞外那些人能悄没声儿摸进来,保不齐就是他们留的路。不打听清楚虚实,以后还怎么安心动手?”

张佳乐目光在舆图上打了几个转,秀致的嘴唇越抿越紧。天下二十余军镇中,岭北举足轻重,主帅却一向不是什么安分人物,早就存着拥兵自重不服朝廷的心思。趁着边关多事给自己捞些甜头,这罪状只怕真不算冤枉了他。

“找个人混进去是吧?”这晚上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笑出了声,筷子尖在杯沿上清清脆脆一叩,“别说,这档子缺德事也就我合适——不招待见没牵没挂。换了老王、少天几个,露了馅不得出大事?”

“到了那边,谁都顾不上你。”叶修脸上的玩笑之色忽然尽敛,语气跟着肃杀起来,“一个霸图自己麻烦事没摆平,一个蓝雨远水解不了近渴,一个微草还说不准——咱也就这么点家底。”

“你搞的这些鬼,照京城那帮货色看早就是出格。”张佳乐冷冷笑了笑,他眉眼间多了层挥之不去的郁郁,硬生生盖住了原先的活泼明爽,“要我去捣什么乱,还不直说?”

“一是拿到那边和塞外讨价还价的证据,二是他们要玩什么鬼花招,赶紧让我们知道。”叶修又蘸了点酒,把桌上草草画成的舆图抹得一干二净,“两件事办成一件,就不算白折腾。”

“信不信我两件都办给你看?”张佳乐习惯性地呛了他一句,很快若有所失地点点头,“一出百花那个门,我心里就空了。给我清静日子,我也不会过。”

撒手的那一刻,他的确痛痛快快松了一口气。早就太累太累了,不管是对屡败屡战的百花,还是音信全无的孙哲平。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这样的逃避和软弱,几乎不像自己。

就算再险再难,路也得一步一步自己走。既然有机会再拼一把,他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撒手——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总好过只能永生永世空睁双眼的怅望。

一瞬间叶修有点不忍。张佳乐一向最好面子,就算不占理也死撑着不乐意服软,还总是拉上最爱护短的孙哲平给他当盾牌。这么爽利地在自己面前认错,只怕是破天荒第一遭。

看惯了这家伙意气纵横的模样,这一刻陌生的萧瑟难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叶修点起烟狠狠抽了两口,隔着桌子拍了拍张佳乐肩膀:“给你安排了个帮手。见着了,自然会知道。”

 

然后张佳乐就去了岭北。不像看惯了的西南,那儿的一草一木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杀伐之气。军营前高贴榜文招揽能人异士,他暗暗忖度着,看来叶修的线报没错,所图着实不小。

不用动看家本领也不用露暗器功夫,单凭一手百步穿杨箭箭连珠的射艺,他就轻轻松松自打算将这身武艺卖个好价钱的一众游侠中崭露头角,拿到了从五品校尉的印信。被他抢尽了风头,那些落选的一个个又羡又恨几乎眼睛出血,张佳乐却全然没当作一回事——百花军主帅可是如假包换的正三品,论名气论功业,比这里的头儿只高不低。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官衔不过是障眼法,怎么入得了他的眼?

他和孙哲平,就是七年前在校场上不打不相识的。那时他本事比现在差远了,心气儿却要高不少,一门心思琢磨着怎么夺下头名,管他来的是哪路英雄,都给打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开场时甚至比他想得还要轻松,可是没过几轮,就碰上了扎手的点子。张佳乐完全不记得跟孙哲平——那时候还不晓得这家伙姓甚名谁——打了多少场,摔倒了就爬起来,挂了彩就想法子让对面那小子也吃点亏。温热的东西打额角一个劲儿往下淌,可能是汗也可能是血,却不觉得疼,更没空理会。

当时他打死都猜不到,两三年后会和孙哲平变成无话不谈的生死兄弟。一次得胜回营后那家伙被灌多了酒,没头没脑来了句,打第一架那时候还记着吗,你满脸又是灰又是血又是汗又是土,长什么样子怎么看得清,就记着一双眼睛特别特别亮,像……

原来你也有油嘴滑舌的时候,张佳乐辛辛苦苦地搀着他,心里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得意。他正想着怎么回敬两句,孙哲平忽然自顾自笑起来——可不是吗,打红了眼,不亮到那份上才怪。

能不能说点好?就不该这么看得起你。张佳乐立刻沉了脸,抬手想实实在在给他一下,瞧见孙哲平难得的迷糊相却又心软了,半真半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算完。

 

就算再不甘心,最后输掉的还是他。张佳乐抱着膝盖坐在沙尘飞扬的校场上,脱了力似的闭上眼睛。

斜刺里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碰了碰他额头。张佳乐没好气地睁开眼就要发火,却对上了一个有些欠揍却没法拒绝的笑容:“行呀你,一块儿混?”

“以后我罩着你。”两个人利利落落一击掌,孙哲平使劲攥了攥张佳乐漂亮的手,笑得一脸嚣张。他刚捡来的搭档却炸了毛:“凭什么不是我罩着你?别看扁了人!”

 

那么好、能让他那么狼狈的对手,再也没有了。张佳乐有些怀念地笑了笑,今天的赢,可比那时候的输没意思多了。

最开始他真真切切担心过,在军中的品级会不如孙哲平。倒不是计较什么,只是单纯因为打输了不服气。可是告身拿到手,两个人的一模一样,比别的小年轻高了一大截。负责带他们的老兵油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俩真该互相谢谢,要不是半斤八两打得这么热闹,顶上那些人都看直了眼,怎么可能有今天?”

带兵打仗的头几年,是记忆里他和孙哲平最高兴的一段儿,几乎要被片片飞花染成胭脂色——金羁白马,宝剑雕翎,兵锋所指,万军辟易,霹雳弦惊,天下扬名。仗着天生锐气,两个人爱怎么行事就怎么行事,全然不在乎后果一般。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这世道对谁都公平得很。或许正是因为过惯了似乎没有尽头的好日子,三年多前的摧折和别离才会那样措手不及、惊痛难言。

不能再想了。张佳乐狠狠摇摇头,更难打的仗就在眼前,这么没出息地想三想四,和他最看不起的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货色又有什么区别?

 

二 无情游

 

在岭北的差事要比之前料想的轻松些。他用了个假名,身份早就编圆了,说是在京城惹出了乱子,所以到关外避祸,一时间也没谁犯嘀咕。可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过一把杀人刀,趁手就行了,问什么来历?

怎么才能早点拿到最会坑人的那几位心心念念的证据,张佳乐翻来覆去琢磨过不知多少遍。被孙哲平由着纵着过了那么多年喜怒都写在脸上的日子,他能时时刻刻紧绷着心神把戏演到这份上,着实不算容易。

自己在这里多耽搁一天,背后的霸图同袍和万里河山就多一分隐忧。张佳乐明白急不得,却更等不得。

 

他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岭北就忙碌起来,准备迎候“贵客”。楼家原先是塞外王族,在争位时落败,无奈之下归附本朝,却极受礼遇拜将封侯,煊煊赫赫已近百年。这一代的小侯爷楼冠宁也是个出色人物,尽管资历颇浅,却轻财好义性子豪爽,江湖传言有孟尝、信陵君之风,在京城和几大军镇都挺吃得开。岭北一众对他着意拉拢,只怕是想摸清楚他的立场。要是楼家也有不安现状之心,岭北和塞外暗通款曲时,就多了几分把握。

张佳乐这阵子出了不少风头,酒宴自然得去。岭北那些人显然花了十二分心思,虽说在偏僻苦寒之地,照样灯烛明灿酒肴精洁,竟是与京城无异的绮靡风流。

灯影里张佳乐满上一盏“珍珠红”,自顾自寥寥落落饮尽。前些年他跟着孙哲平,早看过了最稀罕的景最灼艳的花,这等虚浮的繁华,还入不了他的眼。

他眼神散散漫漫扫过去,在楼冠宁身后不远处硬生生顿住了——他正疑心是烧昏了头犯了糊涂,小侯爷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激得心底一片明澈:“这位姓夏,重剑用得出神入化,是我新请的教头。”

尽数抛却前尘的,原来不光我一个。张佳乐死死盯着孙哲平再熟悉不过的侧影,眼圈开始泛红,却拼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无动于衷。现在他和孙哲平应该是天南海北的两个陌生人,流露出一丝曾经相识的样子,就可能坏了大事。

似乎察觉了那道滚烫滚烫的目光,孙哲平忽然抬了头,无遮无拦地望过来,正好撞进张佳乐说不出是悲是喜的眼睛。

一瞬间张佳乐想移开目光,最后却还是较劲般看过去。满座酒香脂粉香都褪成了再苍白不过的背景,两个人中间好像隔着山山水水,一句话都说不上,又好像贴心贴肺的,就没分开过。

你说,既然活着回来了,是不是苍天有眼,安排我们再次初见?

 

酒过三巡,越发热闹嘈杂得不堪,繁弦急管轻歌曼舞,渐渐有人开始忘形。张佳乐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硬撑到现在的,连酒都稀里糊涂喝下去好几杯,忍不住去看孙哲平,但发了狠不让自己看。最后他不争气地服了软,眼风斜斜溜过去,却瞧见那家伙端起酒盏略一示意,打出了不可能认错的暗号。

张佳乐心里一下子酸酸热热堵得厉害。那套暗号,只有他和孙哲平懂。当时孙哲平刚到西南,口音没改过来,说不了几个字就得露馅,出去查探时只好老老实实装哑巴,将开口的活儿全交给了自来熟的张佳乐。那般险象环生的情况下,不通气自然不可能,两个人就商量了一套都是小动作的暗号,说的明明是最严肃最要命的事儿,这么一眉来眼去两心相照,居然带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缠绵意味。

 

悄悄穿过曲曲弯弯的游廊,尽头是藏在阴影里的水榭。张佳乐不由得苦笑,此情此景越寻思越像以前听惯了的唱段或话本——后花园幽会,春风一度,有限温存,无限酸楚。

他最爱凑热闹,没仗打时就大街小巷转悠着找这些故事瞧,还一定要拽上好像也乐在其中的孙哲平。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晓得孙哲平其实不爱看这些东西,瞧着台上的时间远远没有趁机瞧他的多——反正他早就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笑听得出了神,完全逮不到。

“你来干什么?”张佳乐好容易开了口,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却异常冷淡。就算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也得在上头压一层薄冰。弥足珍贵的这段时间不能浪费在叙旧上,看上去越不热络,一旦被抓到,守住秘密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封信,一个消息。”孙哲平斩钉截铁道,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辨不清神色。张佳乐心底一块石头落地,错不了,他就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帮手,这两桩事和自己接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老叶没那么混账。”装作擦肩而过时,张佳乐自顾自笑了笑,全然不在意孙哲平听见没有。他心里暖融融的,局面还在那几只大小狐狸的谋划中,哪怕与最信得过的搭档只能形同陌路,知道他在这里,自己就有底气同最无常的遭际、最酷烈的命途相抗。

 

天就要黑了。张佳乐狠狠闭上眼睛又睁开,攥紧了手里的暗器。流了不少血,纤韧的手指有些凉,却依然稳定得不可思议。

岭北那几个能说了算的本预备同塞外当面讨价还价,却不料遭了埋伏。既然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他们选的地点自然极僻静,带着的人手也不敢多。这么一来掩人耳目当然合适,但撞上这等有备而来气势汹汹的伏兵,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你们先走,我断后!”察觉到形势险恶,张佳乐当机立断,拿定主意豁上性命赌上一把。这一招看似极险却也极稳,一瞬间他就算了个明白,是心怀叵测的其他军镇也好,是反复无常的塞外部族也罢,敌手在暗他们在明,必须有人去做诱饵,惶惶然一窝蜂往外冲杀,只会是死路一条。这一回要是天可怜见,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什么机密什么把柄什么军情,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了。

暗器出手,悄无声息穿过将落未落的枯叶,带起一丝水波似的奇诡银光。远处的血花好像映红了张佳乐的脸,暗暗又扣了一簇梅花针在手,他盯准另一个方向,明快而狠辣地笑了。

最大的危险就是最大的机会,来这里为的是什么,他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

天下第二的名号虽然狼狈了点,却不是玩笑。就凭你们,还想留下我?

 

天已经黑透,张佳乐咬紧牙关,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血,像咽下一口恨意一口烈酒一口执念。说什么都要撑下去,在这里死掉,实在太不值。

箭只剩几支了,暗器也没了一大半。看来这次截杀当真下了血本,就算他连连出手无一落空、硬生生将这片林子变成错了季节的凄烈花海,拼命了快一个时辰,也没能杀出去。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急,一点点带走了心口仅存的温度。包围圈沉默着越绞越紧,似乎希望不动声色将他困死,像极了染着剧毒的透明蛛网,一层层裹住了遍体鳞伤却不改骄傲的亮丽蝴蝶。

有个看不见的影子一直在帮他,开打不久张佳乐就察觉了,越往后就越笃定。那个影子似乎能摸准他的路数,始终隐藏在夜色里没有现身,也没有主动出手,只是在他扫灭来敌时精精准准补上一记,或者恰到好处地抹杀他背后的险情。

最后能这么痛痛快快干上一架,运气就没坏到家。以一敌多张佳乐不怕,扛着百花时,他不止一次自觉自愿地在无人相助也无人相顾的绝境中挺身而出。以二敌多更不用说了,他和孙哲平的成名之战,就是在查探军情时肩并肩背靠背对抗数十骑敌军,居然漂漂亮亮斩获了一场大胜。

不用害怕危险,他们就是敌手最大的危险。不用挂心身后,那里永远站着能够托付生死的兄弟。他由衷迷恋那种酣畅淋漓的劲头,说不清是极热还是极冷,是疯狂得燃尽一切,还是清醒得匪夷所思。

最后一把暗器破空,荡开密密匝匝袭来的箭雨。一口血珠紧接着飞溅上枯黄的草尖,像是红殷殷亮晶晶的浆果,沉甸甸坠下去融进泥土。

不管帮忙的是谁,对不住了,这笔账我记着,下辈子再还。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张佳乐迷迷糊糊地想着,却落进了一个滚烫滚烫的安稳怀抱。

总算藏不住了,那个影子自夜色里急急冲出来,似乎喊着什么却一句都听不清。剑光骤起,极强横极酷烈,于无路中杀出血路,天翻地覆所向披靡——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张佳乐睁大眼睛。能把重剑用成这副德行的,上天入地只有一个,孙哲平。

 

“这是结了多大的梁子,次次都是,越倒霉越见着你……”暂时脱离了险境,张佳乐好像缓过来了点儿,气息又乱又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一双清透眸子定定落在孙哲平脸上,却像是透过他,瞧着更远更凄迷更无望的地方。

接过百花军主帅的位置后,他一个人在西南又撑过了大大小小几十仗。在沙场上的时候,他很少想起孙哲平。不知从何时起,他惊异地发现,刀光烟尘血雨漫天间,反而能找到久违的平静。看得见的伤总比看不见的更痛快,除了胜负,除了匣中剑手中弓,什么都可以不想。

然而这种酷烈的空明无异于饮鸩止渴。惨胜后摇摇欲坠的战旗下,各有盘算言不由衷的酒宴上,深夜里空空荡荡的军帐中,他都会看见孙哲平的模样。这名字这声音这回忆就像不远处山坡上开得如血如火的冶丽野花,比看起来更毒更辣,刺痛双目,密密匝匝围裹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孙哲平张了张嘴,一股说不清是甜是苦的热流堵在胸中。且不提他素来脱略不羁,懒得在言语往来上多费心思,就算事先理好了腹稿,那些轻飘飘的词句也跟春日杨花似的,被风一吹就不见了踪影。

心口酸酸烫烫越涨越满,像是有什么正扑着薄薄软软翅子,死命往外挣。他下狠劲握起张佳乐被弓弦勒出血痕的手,按到自己脸上。

“赚了,这一回的梦,怎么这么真……”张佳乐果然迷糊了,指尖在孙哲平颊边蹭了蹭,染血的唇角淘气地扬起,明明在笑,却看得人心尖一阵阵抽痛。

“不行,我得回去。”和被烫了似的,他忽然挣扎着要下地,眼神也明澈起来,“折腾了多久才有今天,这一走……全白费了。”

“少逞能,小命还要不要?”孙哲平对他多少年没改的固执又气又恨又爱又服,索性一用力,紧抱着他站起来,“退路早就留下了,别预备什么都自己扛。天下这么大,真当就你一个英雄?”

 

三 花非花

 

“醒了?”

张佳乐迷迷糊糊转过脸,正好对上惨淡烛影里孙哲平若有所思的眼神,黑亮黑亮,深得让人发慌。他皱了皱眉,心下一阵激灵,若不是身上被包扎好的新伤旧伤疼得火烧火燎,简直要疑心,这方清寂天地早已不是人间。

“一天两夜,亏你睡得踏实。”孙哲平也不客气,把一旁温着的药端过来,不轻不重弹了弹他额头,“反正再狼狈,别人也瞧不见。”

张佳乐正被那碗药苦得龇牙咧嘴,听见他这句话却怔怔抬了头,像是含了颗酸多甜少的蜜饯,抿起一个温暖而怀念的笑。

他和孙哲平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少年时投军,糊涂的明白的,不知受过多少伤。偏生两人都有几分傲气,哪怕起不来动不得,贴身的事也不乐意让他人沾手,只肯彼此照应着,还俨然十分有理:“互相逮了把柄就不怕了,这副狼狈相要是被别个瞧了去,天知道得笑几年?可千万别一起伤得下不了地,那热闹就大了……”

 

“孙哲平。”

张佳乐蓦然敛了笑容,陷在几只素净软枕里,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带着种明丽无端的狠意:“路上你还有半句话没说完。这账,跑不掉。”

孙哲平一震,缓缓在榻边坐下,用裹着白布的那只手,一丝丝拨开张佳乐额前浸过血的散发:“哪只眼睛瞅见我想跑,嗯?”

带张佳乐回来的路上,他当真有些慌。满手都是血,止不住地淌,那家伙身上不知有多少伤,他几乎不敢碰,只好一动不动地抱着张佳乐,低下头用嘴唇试了试他额角,滚烫,不留心碰到的手腕,却是让人丧气的凉。

“别睡了,起来!”他胸口一瞬间焦痛难耐,怀中人若当真沉沉睡去,不知还能不能醒来。张佳乐依然闭着眼,轻轻挣了挣,整张脸埋进他深青色前襟里,像是深冬雪原上的松鼠:“困。说说话,就不困了……”

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孙哲平记不清楚,只知道在心底焐了无数日日夜夜、以为再没机会出口的字句,长了翅子似的扑棱棱飞出来,顺畅得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不这么吓你一回,还真是有点亏。”张佳乐托着腮,认认真真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正准备撑起身吻上去,就被孙哲平不讲理地抢先堵住了唇。

他不自觉闭上眼,结结实实咬下去,报复似的品咂着又甜又呛的血腥气。孙哲平对他,像捧着件用玫红胭红银红水红恣恣肆肆泼出繁丽花海的剔透白瓷,明明是见惯也碰惯的,触手再温润安心不过,却偏偏刚碎过一场,熬干了心血才一点点拼成原样。这么件宝贝,当真是重不得也轻不得——重了,不忍心;轻了,更不甘心。

窝在孙哲平怀里,张佳乐一直闷闷地笑着,笑到快上不来气,又没来由地想哭。

晚了,好在还没太晚。这份懵懂却炽烈的情意,像是在风中飘流了五六年千万里的种子,终于在无人知晓他们姓字的苦寒之地,开出了再执拗再照眼不过的花。

“哈,什么都跟我抢?”张佳乐争强好胜的毛病又犯了,突然袭击般在孙哲平颈间叼了一口,促狭地用齿尖轻轻碾着。孙哲平被他闹得无明火起,倒吸一口气,发了不知多少狠心才把这团糖稀从身上揭下来:“放你再蹦跶两天。等好了,这账,咱仔仔细细算!”

 

“孙前辈。”孙哲平一进花厅,在窗边对着舆图写写画画的楼冠宁就老老实实站了起来。虽说身份贵重,对着真心敬服的宿将,他一向诚惶诚恐礼数周全:“张前辈……可好?”

“嗯,再歇两天就行,亏了你这里的好药。”孙哲平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坐下来,仔细打量着他刚才的批注,“我们在明他在暗,更不容易。”

可笑岭北那帮人自恃行事诡秘,一举一动却早早被叶修、喻文州、张新杰几个算无遗策的看了个底儿掉。楼小侯爷的义斩,正是他们在边关埋下的另一颗暗棋。

“做到这一步,张前辈……何苦呢?”这句话在楼冠宁心里转了十七八个来回,他狠狠心,总算问出了口,“领他情的,又能有几个?”

自张佳乐离开百花起,对他不利的流言就传了个铺天盖地。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都是轻的,有的居然说他不甘处境心怀怨望,也准备扯旗造反。对他来说,这些流言无异于一重保命符——就算被看破了真实身份,也可以凭着百花军前主帅的名号跟这边联手,不会危及大局。只是他的隐忍和热血都埋没在了“叛将”的污名下,哪怕献情献义献了性命,到头来也不会有谁奠一杯酒,叹一声英雄难得。

“之前和你说过什么来着?”孙哲平并没有像他怕的那样着急上火,表情依然沉稳,裹着白布的那只手却一点点攥成了拳头。

打仗就是不断让你丢掉相信的东西。你想得好好的,要和兄弟们同生共死,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你发誓要护住的人和事那么多那么多,到头来却连最放不下的都护不住——那是楼冠宁第一次直面惨烈的真相,不是纵酒高歌的昂昂意气,不是决胜千里的赫赫威名,更不是拜将封侯的灿灿荣光。虚饰的承平如繁花照眼,朝堂上衮衮诸公、闾巷里纭纭小民都给迷了心窍,这背后的万重关山累累白骨,亲眼见证过的又有几个?

“可我们照样要撑下去。”孙哲平神色冷肃,语气却平淡如道家常,“有些东西,拼了命也不能放手。”

 

“这都能睡过去?”孙哲平倚在浴桶边,饶有兴味地抬起手,握住张佳乐一缕垂到水面上的发丝。张佳乐像是真乏了,脑袋慢慢低下去,重重一点,忽然仰起来。昏黄油灯下他眸子亮得奇怪,眼角还染着抹落瓣般的薄红,鲜鲜活活的,几乎能烙到人心上。

“冻着了,是你自己吃亏。”孙哲平皱皱眉,预备将他从还算温乎的水里捞出来。张佳乐却不知犯了什么倔,死死搂住他肩膀,说什么也不松开。

哗的一声,水面上滟滟灯影碎成千万片。唇齿相偎,两个人沉默而热切地缠绵着,连换气都快顾不上了。

“出去再收拾你。”孙哲平咬着牙抹了把脸,抄起条布巾将张佳乐裹得蚕茧也似,不由分说往肩上一扛,安顿到外间的软榻上,顺势亲了下去。

“你说这是还债,还是把明儿的往后的,都先提出来花了?”略显急躁的吻烫在清隽锁骨上,张佳乐没心没肺来了句,很快就咽住了,在灭顶的欢愉里发着抖。孙哲平动作生涩得厉害,谈不上多舒服,可单单看着想着这个人,就能让他浑身的血都烧起来。

伤药里正好有透着草木气息的膏子,省了不少麻烦。然而还是疼,几乎要疼出眼泪。张佳乐狠狠咬着唇不作声,直到孙哲平百忙中低下头,用舌尖顶开他牙关,细心到不像话地描摹着他唇上的血痕:“想出气就咬回来。有多疼,都还给我。”

满心满肺的柔情陡然炸开来,张佳乐含含糊糊骂了句,把烧红的脸颊藏到揉得稀皱的锦被下。铺天盖地的难受劲儿里,不晓得从何时起多了股酸酸软软的欢喜,像是每一块骨头都泡进了蜜酒,因了这非分的甘冽快意,有些迷惑,有些慌张。

疼点儿怕什么?这样正好,他破罐子破摔地想,疼,才证明他还活着,真真切切地和孙哲平在一起。

白布的粗糙触感让张佳乐无端恼怒起来,孙哲平带伤的那只手试探般覆上他面颊,眉头、睫毛、唇角,像是要刻印在自己心版上,一寸寸抚过锋利英秀的线条。两个人深深浅浅地喘息着,拥抱和亲吻都越发急迫,似乎这一点看不见抓不牢的热度,就足以熨帖悲喜难言、风雨交加的半生。

 

“欺负伤号,真有你的。”张佳乐枕着孙哲平肩膀,随时会冒出鬼主意般眯着眼,像只才吃饱的猫,“原来也喜欢我,为什么不早说。”

孙哲平没接话,慢慢收紧了环着张佳乐的手臂。外头起风了,憔悴的红叶打着旋儿扑在薄薄窗纸上。抵死缠绵间灯烛无声燃尽,徐徐铺展开的黑暗是温暖安全的巢穴,躲在里头,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点子都可以想,什么糊涂话都可以讲。

伤势渐渐好转以后,为了不荒废身手、寻觅可能用上的珍稀药材,他跟着大商队到漠北跑过几趟。塞外的夜是能把人整个儿吞进去的墨蓝色,连头顶上的星子都是煞白煞白的,像极了荒丘上无名骸骨空洞眼窝里尖锐而怨毒的光。

劲风裹挟着粗糙的沙砾劈头盖脸地吹,一连几日奔波下来,好容易瞧见片像样点的水源,带队的立马眉开眼笑地停了步,招呼众人在湖边扎营休整。他默不作声地走到离人群稍远处,从背上卸下极少离身的重剑,专注而爱惜地洗去两天前在那场与沙匪的拼杀中染上的血渍。

安安静静凝在剑上的血一入水就又活了起来,在他指尖肆意开出一丛丛腥甜的花,竟是许久不见的惨厉婉媚。风里远远传来听不懂词儿的悠长歌谣,几步外马匹低头啜饮着微咸的湖水,抱着剑在湖边坐得久了,稍微一晃神,清亮的湖水里就不知不觉浮现出张佳乐的笑容。

那一瞬间孙哲平真真切切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打少年时在军中闯出名号算起,他就是这么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只要认准了,哪怕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火海刀丛,都会毫不在乎地笑着,带着满身伤痛,一步一步走到底。

“对不住。”他将下颏抵在张佳乐还带着潮气的发丝间,像自嘲也像内疚地笑了。年少不知世事凉薄翻覆时,他们都以为,最大的担当和勇气,莫过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历遍了风刀霜剑再回望,才明白最沉重最绮丽最天真残忍最温柔绝决的,不过是“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四 烽烟尽

 

“我该回去了。”

伤好了个差不多,张佳乐又开始活蹦乱跳。他捧着孙哲平包着白布的左手,一根根指头捏来捏去,再珍重不过,像摆弄他那些一不小心就能要命的暗器:“有这半个月,我赚大了。”

过去的半个月,他和孙哲平时时刻刻粘在一起,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打记事起两个人就没这么悠闲过,前尘后事、军规法度、功业家国都可以不管不问不想,要抓牢的只有身边景、眼前人。

大雪压断窗外竹枝的深夜里,张佳乐一惊醒就再也睡不着,翻了个身出神地凝望着孙哲平难得柔和的侧脸。风里雨里刀里血里滚了这些年,他连生关死劫都不见得堪不破,却照样舍不得这个人,和这样的月光。

纯粹到这个地步的快乐,简直是一块儿从神仙指缝里偷来抢来的,千金不换罪过深重。虽然再往后生死难测,能有这段断头饭送行酒一样的痛快日子,他早就心满意足。

孙哲平沉默着抱住张佳乐,力道有些失了分寸,两个人的骨头都吱吱嘎嘎抗议了起来,却打心里觉得这点疼不够,还不够。窝在彼此怀里过完这个冬天,甚至一生一世,两个人何尝不想,只可惜……

“该补的小楼都补圆了,放心。”孙哲平好不容易开了口,声音居然有些低哑,“等这件事过了,咱们就……”

他才说了一半,就被张佳乐的唇堵住了:“我知道,都知道。”

赌咒发誓时,谁都喜欢拿“永远”说事儿,好像这当真能自己说了算。可是又管什么以后呢,只要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是掏心掏肺全心全意的,就已经是“永远”了。

“这一次要能好,回京城别忘了请我喝酒。要不好……”张佳乐拿捏着轻重给了孙哲平胸口一拳,笑容里忽然多了份孤注一掷的狠绝,“当了鬼也不放过你。”

搁在以前,张佳乐口无遮拦不顾忌讳的时候,孙哲平总是沉了脸色赶紧喝止。然而这一晚,他只是疲惫地笑了笑,握起张佳乐的手贴在脸上:

“正合我意。”

 

“你怎么在这里?”

张佳乐闪身在黑影里,压低了声音。他半点儿没想到,和孙哲平的重逢会来得这么快。

回到岭北以后,因了那一遭舍生忘死以身犯险,他完完全全赢来了信任,也见机行事,不留痕迹地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还没问你呢。”孙哲平神情凝重,能听出来气息有些乱,一把将张佳乐带过来抵在身边墙根下,“偷偷摸摸出来,有事儿?”

“东西到手了,不跑等什么?”张佳乐拍了拍胸前藏着的书信,语调有点得意,“没猜错,这儿和塞外就是不清不楚。那几个心脏的逮着了铁证,不晓得能玩出多少花样……”

“来不及了。”孙哲平简短道,明暗不定的夜色里,侧脸看去越发刚毅,“刚得了消息,他们这阵子要去抄霸图的后路。我和小楼商量了,先过来瞧瞧。”

张佳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岭北这些天的确在暗暗布局,做得却极隐秘,牵涉其中的只是少之又少的精锐,连他都看不清底细。这个节骨眼上断断不能指望有谁帮忙,然而狼烟一起,关系着的就是无数同袍的性命。

“得拦下。”他一咬牙接了句,眸子里的惊疑之色消散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再坚定再清澈不过的战意。

“嗯。本打算就瞅瞅虚实,有了你就不怕了。”这种时候孙哲平居然还有心思笑,却看得他又暖心又安心,“就咱俩,让这来个后院起火?”

“好!”张佳乐眯着眼寻思了会儿,忽然像瞧见什么稀世珍宝般拍手笑了笑,“给那儿点上一把火,保准叫岭北死了占中原便宜的心!”

他摸黑带孙哲平去的,是岭北那些人悄悄置下的一片仓库,花重金精心搜罗来的军器粮草有大半堆在这里,单等着风云际会、借兵塞外剑指中原的那天。要是这上头出了什么乱子,岭北的家底就差不多给掏空了,什么霸业宏图分疆裂土,都成了一场清秋大梦。

 

“哈哈哈,几年没这么玩了?”星星点点的火苗蹿起来,很快就会绵延成红彤彤的冲天烈火。面容被明艳火光映得格外生动,张佳乐开开心心地笑着,熟极而流搂住了孙哲平肩膀:“总算不用演戏了,一块儿杀出去!”

这片仓库的格局和出入路线他早就留心过,虽然有重兵把守,布防却外松内紧漏洞不少,凭着两个人的胆略和身手,溜进去搅个天翻地覆不成问题,麻烦的是怎么全身而退。

“成,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繁花血景。”孙哲平拍了拍还没出鞘的重剑,傲岸之气尽显,笑得比搭档还要嚣张。赌到这份上,他们都下了再狠厉不过的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用发愁暴露身份授人以柄,反正遮天花雨、漫天血雨之下,无一活口。

“繁花血景……”张佳乐恋恋地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记起了什么般一回身,紧紧吻住了孙哲平的唇。孙哲平被他闹得一怔,双臂不自觉环住了张佳乐腰际,正要狠狠亲回去,却听得张佳乐低低来了句,又是气又是笑:“内息!”

要打出繁花血景,就必须对彼此的路数心知肚明,和熟悉自己的没两样。当年惊艳天下的繁花血景,就是他和孙哲平一招一式费心费力磕出来的。经了这几年的风波,两个人的本事都或多或少有了进境,再照原先那套自然不可能丝丝入扣。眼下他们没工夫细细磨合,互相以内息查探骨脉,就是重塑繁花血景时最省事也最讨巧的法子。然而这么做无异于以弱点示人、将命门整个儿送到对方手里,若不是两心如一生死相许,又怎么能答应?

“以后咱再认认真真练……这么图省事,还是不靠谱。”张佳乐轻轻抽了几口气,絮絮念叨着。孙哲平骨脉中的伤损滞涩之处竟比想象得还要多,自己只怕也好不到哪去。两个人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气,就算再默契再亲热也不愿互相说起种种磨折痛楚,没承想撞上这么个机会,离别几年里彼此的遭际一下子猝不及防地铺在面前,一道道数着早已淡去的旧伤痕,居然比疼在自己身上还要难过几分。

“好。”孙哲平在张佳乐唇上重重咬了一口,意犹未尽地分开。周遭的烟火气和血腥气一瞬间退得很远很远,能察觉的只有无比合拍的心跳。两个人心底同时涌起一股凛冽的杀意,再往下却是遮也遮不住的温柔。

纷乱的金铁相击声、脚步声、呼喝声越逼越近,一场恶战就在眼前。孙哲平和张佳乐并肩而立,弓在手剑出鞘,唇边是一模一样的张扬笑意。

就算要跟全天下作对,和你在一起,又有什么好怕的?

 

五 归去来

 

“总算回来了。”京城最热闹的酒楼上,张佳乐端详着天青色瓷杯里的“梨花白”,像遗憾又像欢喜地点点头。他换了身崭新的绯红锦袍,整个人明朗如南疆四月花海,几乎变回了那个一往无前、不知世路艰难的少年。

“这场酒你记挂多少年了?”孙哲平擎着酒杯倾身过来,和他高高兴兴一碰,“还真是,今儿才请成。”

岭北之事尘埃落定,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丢光了殚精竭虑攒着藏着的筹码,又错过了大好战机,那几位本来就灰了大半的心。等到叶修欣欣然拿出那封白纸黑字答应向塞外称臣纳贡的书信一通挤兑,岭北一众更是辩无可辩,什么千载基业南面称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但求能顺顺当当混过这一关。叶修自然懂得见好就收,连哄带吓让岭北签了照规矩进京朝见、再无反心的誓书以后,就轻轻巧巧放过了这件事。那几位都不是糊涂人,七寸被牢牢捏着,今后必然不敢乱打主意。这招“釜底抽薪”一得手,塞外敌军没了内应,扫清边患重建盛世,只怕也没那么渺茫了。

“没想到还能见着……”张佳乐说到一半就咽住了,低低叹了口气。孙哲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杨柳已经将窗外的金明池染成了轻烟般的鹅黄和新绿,春水沉沉如碧,春花遥遥胜锦,当真是让人肝脑涂地百死不悔的山河。

立下了这等转日回天的功劳,理所当然地,他和张佳乐都过上了用性命换来的安稳日子。他照样在义斩那儿领一份军饷,而张佳乐也在霸图军中坐稳了副将的位置。

“你不负家国,家国必不负你。”将印信递到张佳乐手里时,文文秀秀的霸图军副帅一字一顿道,郑重得不可思议。

张佳乐轻松地笑了笑,还背着骂名又能怎样?大局未稳,他和孙哲平所做的一切注定要埋藏在青史积尘间,这样的安排已经是煞费苦心。从自在绚烂到惨淡经营再到重拾初心,从名满天下到众口铄金,这些年来尝过的酸甜苦辣,已经让他明白不该要求太多。

好容易回过神来,他端起孙哲平敬的那杯“梨花白”一口气饮尽,这酒闻上去清甜,入口却极醇极烈,差点呛出了眼泪。

“急什么?”孙哲平捋猫似的一下下顺着他后背,夹了几筷子菜堆到他面前,“来日方长,要喝多少酒没有?”

“嗯……来日方长。”张佳乐气还没喘匀就活泼泼蹿了起来,伸手点了点他嘴唇,笑得眉眼弯弯,“你说的,再变卦就让你好看!”

是呀,独独属于两个人的日子还会有很多很多。不管是在京中当花对月纵酒长歌,还是在终年冰雪不化的边关看风吹荒草月照孤城,只要他和孙哲平在一起,就是这人世间最好的繁华。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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