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山河

叶王戏份挺重的一更，借着回忆杀把背景差不多整清楚了，再往后就开始收线：）

Episode 6

乔一帆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枕在他肩上的高英杰睡得更舒服点。车窗外的夜色森冷浓稠如泥沼，偶尔闪过的一两星灯火看去也遥远而空幻，不带半点温度。他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战斗随时有可能打响，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这几天的行程全是由高英杰安排的，成功地甩掉了几乎所有能发现的“尾巴”。在和看不见的对手过招时，他一面布局缜密滴水不漏，一面鬼主意层出不穷，能感觉到果然得了王杰希的真传。他在这趟与逃亡无异的旅途中累惨了，双颊尖削了不少，眼睛底下都能看出两抹明显的灰影。上车后他还想硬撑，身边坐着的乔一帆却二话不说伸出手去，把他脑袋往自己肩膀上按了按：“赶紧睡一觉，有我呢。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睡醒了就起来和我换班。”

他这么强硬的样子着实少见，高英杰迷迷糊糊地盯着好友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时嘴角还挂着孩子气的笑容。他没睡多久就缓了过来，却不急着睁开眼，往乔一帆那边又偎了偎，半张脸都埋在他领子里，小心翼翼地留连着好友身上阔别已久的暖意。

这次出来执行任务，他心里其实没底得很，王杰希给他的指示实在太过笼统，把东西交给他之后就打发他去那座北方小城，说到了以后自会有人同他接头。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临行前导师兼上司留给他的那句话：“什么都不用看得太重，该放手时就放手。但是，一定要安全回来。”

自己身上带着的那样东西或许真的很不得了吧。高英杰轻轻用指尖碰了碰被缝死了的外套口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前辈托付给他的，他就会尽力去做到。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决定信任乔一帆。愿赌服输，此刻他能找到的可靠友方实在太少，如果连这一次都失算了，那么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也太荒凉无望了一点吧……

“那孩子一点都不知道？”听王杰希简要地解释了一遍行动计划，叶修少有地露出了惊讶之色，皱起眉头信手翻动着桌上的纸页，“大眼你当真狠得下心？”

“知道得越少，离得越远，现在就越安全。”王杰希低着头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点旁边写了些什么，语调冷淡疏离一如往常：“就算后头出了事，要担责任的也是下命令的人，而不是他手里的那把枪。”

“你还真把他们当枪使？”叶修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却只换来王杰希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叹息：“我们当年也是一样的。搞不清状况或者不情愿的任务，谁出得还少了？”

“大眼，你甘心听那些老家伙指挥，是因为你有数，要是不这么办，就没机会坐到你现在这个位子上。”叶修放下那几页文件转到王杰希身边，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搭上他肩膀：“可是那几个孩子主意没这么大。想过没，他们到底当你是榜样，还是靠山？”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再过一两年，他们才能彻底准备好。”王杰希闭了一下眼又很快睁开，脸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神色不见了，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时间应该来得及。咱们摊上的麻烦事，可不能原样交到他们手里。”

“大眼，你这也太想不开。虚名儿也好，烂摊子也好，总有一天，什么都是他们的。”叶修疲倦地笑了笑，用不着他继续说下去，王杰希就已经心照不宣。看不见的战争无休无止，除开那些半道上就丢了性命的倒霉鬼，几乎没有人能在这条深黑险峻的不归路上走一辈子。然而这条路实在太长，总要有人咬紧牙关接过枪走下去，哪怕一路上都无人同行，风雪载途、血泪交织。

四年前叶修“叛逃”的那个雪夜，从办公大楼出来以后，王杰希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藏在一片老旧居民区里、只有他和叶修两个人知道的某处安全屋。他无比谨慎、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那个正置身于漩涡中心的麻烦人物留了消息，让他自行决定要不要来赴约。虽然见这一面对他们俩来说都意味着难以预测的危险，但是有些事情，他真的很需要当面问清楚。

他在被帆布套子罩着、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的沙发上枯坐到深夜，明明因半个多月没睡好觉而困得要命，脑子里什么东西却绷得死紧死紧，全部的清醒似乎都系在那根将断未断的细弦上，一阵一阵地抽痛着。

不远处塔楼上的大钟敲过十二下以后，他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门猛地开了，冷风直灌进来，把他吹了个激灵。叶修裹着件揉皱了的旧外套站在那儿望着他笑，头发被风刮得不成样子，额前垂下来的几缕上还沾了点雪沫子，眼睛底下也能瞅见两抹瘀伤般的淡青色阴影。

“你……”有太多话堵在心口，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自己低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叶修满不在乎地掸掸灰土坐到王杰希身边，一只手安抚似的在他腿上拍了拍：“我知道。”

一阵短暂却令人放松的沉默。“他们布的局？”王杰希咬着牙追问道，不动声色却极用力地扣住了搁在他膝头的那只冻得冰凉的手。

针对叶修的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却又丝丝入扣，与他共事数年的得力下属亲手呈交了一条叫人不得不信的严密证据链，指控叶修阴谋叛国。与情报部门过从甚密的政客们也以惊人的高效采信了这份报告，针对叶修的逮捕令明天就会发出。束手就缚自然不是这个滑头家伙乐意干的事儿，可他只要一逃，就等于毫无分辩地认下了安在他头上的所有罪名。存心和他过不去的那些人做得实在太狠太绝，整件事如今已经走入了死局，几无转圜余地。

“对。刘皓，和陶轩。”叶修懒散地往后仰了仰，闭着眼枕在沙发靠背上，声音里却分明能听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苦涩，“实在谈不拢，他们已经忍我太久了。”

“之前就觉得你那个副手狼顾之相，一看就心术不正，你……”王杰希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就算再心焦他也知道，现在的一分一秒都太宝贵，不是无谓地追究责任的时候：“突然发难，为什么？”

“他们想打仗。”叶修简短地说，撑起身子深深望进王杰希眼里，语调不知是感叹还是冷嘲，“老陶指望凭这个再赢一次选举，巧得很，我手底下那几个不学好的一心惦记着立功。”

“这仗不能打！”年纪轻轻就站上这个位置的“魔术师”很少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叶修看出了他的担心，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也叠到了他手背上：“别发愁，就算不在这儿待了，哥照样有办法叫这场仗打不起来。”

这种大话也就是他说出来才合适，如果换了别人，只怕早被当成了海外奇谈。叶修侧头望过来的那一刻，王杰希觉得整颗心都像是被点着了，在胸腔里涨得发疼。叶修的目光明亮而专注，像锋利到杀人不沾血的冷兵器一样刺进他心口，激起一阵阵令人兴奋的痛楚和战意。

就这么跟着他一起走，换一种更加离经叛道的方式继续他们必须去做的事情，似乎也不错。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很刺激地闪了一下，立马被他按灭了。王杰希深深吸了口气，再接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坚定清明：“可是保密局和学院，不能散。”

“对，不能散。”叶修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露出一个似乎郑重其事，又似乎游刃有余的笑容：“这边就看你的了，大眼。反正我放心。”

王杰希站起来看了窗外一眼，天色黑沉沉的，依然没有半点要亮起来的意思，可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这个藏身处悄悄离开之前，叶修突然抱住了他，一个紧得几乎要勒进骨头里的拥抱。那家伙之前被冻惨了，还没完全暖和过来，外套又冷又硬像块铁皮，碰在他颊边的双唇和呼吸却烫得厉害，是记忆里从没有过的温度。

既然有底气夸下海口，就得有本事好好活下去。和较劲儿似的，王杰希用力环住叶修肩头，闭上眼的前一刻，他看见停栖在叶修发间睫上的雪片正一点点融化着，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酸，发了狠认认真真吻过去，舌尖上不出意料地尝到了满是清苦气息的、冷冽的温柔。

叶修销声匿迹半年后，先前掌管保密局的老头子因为精力不济退了下来，年轻一辈中声望最高的王杰希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他的位置。但是出于刚刚在政局中站到显要位置的陶轩的授意，原先直属于叶修的一部分人马被分拨出来，在此基础上组建了叫做“特别行动处”的新机构。

之前叶修的副手刘皓成了这个部门的负责人，私底下有流言称，他在挤走老上司一事上立下了不小功劳，而这个位置就是奖赏。从成立的那天起，特别行动处就和政客们走得很近，什么见不得光的浑水都乐意下去蹚，竟隐隐有借此同根基深厚、颇讲规矩的保密局分庭抗礼之势。

“他们终于等不及了。”叶修拿起一支双色铅笔，在纸页上的空白处信手涂画着：“陶轩指望靠特别行动处制住不肯听他指挥的保密局，通过政变彻底把大权抓到手。那时候开不开战，别人就没多少说话的余地了。”他“啪”地一声把那支可怜的笔丢到桌面上，抬起头来直视着王杰希，像挑衅又像说服：“四年了，这次你可不能绕开我。你总该信得过，我们从一开始为的是什么。”

王杰希沉默地回望过去，深埋在他心底的火种那一瞬间突然苏醒过来，烧穿了他身上那层稳重到接近冷漠的防壁，让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打起仗来神出鬼没、大胆到接近疯狂的年轻人。他和叶修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像被巨大力量挤压在一起的、棱角分明的坚硬冰块。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凝住了，一时间寂静如死。

接掌保密局以来，为了履行职责，王杰希与从零开始拉起了一支队伍、俨然成为流动公害的叶修交过好几次手。那家伙的举动看似杂乱无章，但是他清楚，叶修的目的非常单纯：为他自己和这支七拼八凑起来的小分队积攥实力，用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战争。

之前那场大战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局外人的想象，居心叵测的政客们却向民众隐瞒了太多细节。虽然最后的结果有利于他们一方，可仅仅是险胜，只是因为他们在筋疲力尽时咬着牙比敌军多撑了关键的几天，几小时，甚至几分钟。那些习惯了通过操控民众的盲目热情来为自己铺路的食腐动物永远不会知道，胜利从来不像他们舌灿莲花编派出来的那么简单，被纷飞的战火毁掉了的那个冬天到底有多漫长多寒冷，而停战那天阵地上被雨水冲淡了的血色，又是何等的狞厉惨鲜。

太久没有兵行险招赌一次了，王杰希突然笑起来，微眯着的眼睛里充盈着多年不见的锐气。如果要顾及的只是自己一个人，他什么都不用害怕。可是他背后站着太多人，比他和叶修能想到的还要多，学院里的，保密局的，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孩子，他没资格拉上他们一起冒险。然而现在是时候了，不可以退让，不可以考虑太多。

“总算想通了，大眼？”叶修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在黑暗中恶劣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既然谈好了就给点奖励，或者说定金”般的无赖表情。

王杰希没有答话，只是倾过身去紧紧抱着他，坚定炽热一如当年。不知多少凶险谋划正在窗外看不透的夜色里蠢动，终于找回了彼此之后，为了不能输掉的这一战，他们俩又将并肩踏上征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