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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叶】清商曲 by 重行行

嗯,喜欢了快四年,终于卡准点写了一次生贺……

有点致敬小椴的《杯雪》,忘说了QAQ


风波里:

叶神生日快乐~

帮忙代发一个《千岁忧》的Guest&生贺,武侠AU的老叶和小周~再次感谢亲爱的好友(づ ̄3 ̄)づ╭❤~

 

雨一直没有停。不算大,却跟天漏了似的,粘粘腻腻缠缠绵绵,闹得人心里也不爽利起来。

叶修藏在满是尘土蛛丝的阁子里,咬着牙自深灰色衫子上撕下一条衬里,随随便便在肩头裹了几道,狠狠打了个死结。伤口处的血色被雨水冲淡了不少,看着却依然惨鲜。

已经是第三轮围杀了。仰头靠着泥金早已剥落大半、摇摇欲坠的青绿山水屏风,他闭上眼忖度着,只怕等不到雨停,就又是刀光入眼。

 

“天数茫茫不可察,英雄蜂起乱如麻。几时翻了江河水,涤尽乾坤战血沙。”

斜对面的茶楼上忽然喧闹起来,隔着条青石板街都听得清清楚楚。说书的盲眼老爷子须发尽白,弦索一概不用,只拈了块乌油油的醒木。他闲闲念完四句定场诗,似笑似叹地开了腔:“什么帝王将相怪力乱神,不过舍近求远,没甚说头。今日就单表‘斗神’世人皆知的功业,世人不知的意气。”

台下紧接着起了絮絮的响动。“斗神”叶修陨落的消息,不到半月就已经传遍了江湖,个中详情却是一派含糊。他没有照规矩金盆洗手,连效命了快十年的嘉世都古怪地沉默着,一任无稽流言传了个铺天盖地——有的说他急流勇退主动辞去,免得之后狼狈;有的猜他败绩连连光环不再还贪恋名位,所以不为嘉世所容;还有的将他出身清贵、父祖皆翰林的老底翻腾出来,道他同朝堂勾连不清,犯了江湖大忌,嘉世没把这事昭告天下,已然给他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叶修没睁眼,像怀念又像自嘲地笑了笑。踏进江湖以前,他在长日寂寂树影深深的府邸里,把能弄到手的坊间话本翻了个遍。一朝投身其中,他才晓得上头的多少佳话其实半点儿经不起推敲——所谓脾性相投生死交情,不过各取所需因利而合;所谓匡扶正道打抱不平,不过新仇旧恨一朝清算。哪怕再惨淡再落寞的真相,改头换面稍加敷衍,就能变成一段让无数江湖儿女心向往之的传奇。

这片天地,比看客们能想到的更凶险,却也更傻气;更不堪,却也更敞亮。听的人不过寻点开心,血气冲头眼花耳热间哪里顾得上,故事里的人真真儿打字里行间走下来又该是什么想法,更不在意或许旁人一辈子的伤心事,就这么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疏疏朗朗绣着淡墨山水的天青色帘幕后,几个小姑娘似乎认认真真听着书,眼神儿却偷偷摸摸地粘在角落里不知何时进来的青年人身上。他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可是单凭露出来的下颏与脖颈秀逸流利的线条,就足以让她们惦记起听过的曲子翻过的杂书里所有的美好词句——孤松岩岩玉山皎皎,侧帽风流掷果盈车。江南烟水之地本多秀丽人物,却没有一个比得了这青年人的风神。

不远处几个江湖经验丰富的却暗暗变了脸色。青年人身侧那两柄寒光照眼的短枪,不正是新登上江湖兵器谱头名的荒火与碎霜?加上掩也掩不住的风华,这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风头正劲的现任武林第一人周泽楷,来听潦倒无路的前任武林第一人叶修的掌故,这又该是怎样一出荒唐戏码?

江湖上的年轻一辈多是听着“斗神”故事长大的,这老爷子倒也稀奇,说的不是同行津津乐道的叶修力挫群英三夺天下盟主之位,或是同武林第一美人苏沐橙携手行侠,而是他年少籍籍无名时独行千里替人排忧解难的旧事。清楚这段儿来龙去脉的,在当时都没有几个,能给挖出来编派得丝丝入扣天花乱坠,也是独一份儿的本事。

 

周泽楷一瞬不瞬地听着,同叶修有关的前尘,对他来说都无异于新奇的珍宝。他认识那个人已经太晚了,要等到五年前的天下之盟,再往前,就都是永远填不上的空白。

天下之盟,是武林的头一号盛事。趁着一年一度的机会,所有门派的新人都会在擂台上露脸,跟一向景仰或有意挑战的前辈过上几招——自此江湖上就多了这么一号人,至于以后是变龙还是变虫,是名动天下还是郁郁半生,全看各人的心性和造化。

将他引荐给整个江湖的,是轮回门中的前辈方明华。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走惯江湖的名医举止言谈间却自有一种跟年纪不相称的老成和底气:“尽管打,伤不着最好?真伤着了也不要紧,我给治。”

周泽楷紧紧握着才铸成不久的荒火与碎霜,还没开口,单凭照人容色便已夺尽场中风头。他抿了抿唇,眼神极深也极安静,一字一顿道:“请叶修前辈……指教。”

当真是一场好斗。已然成名的江湖人——虽然许多比场中少年大不了几岁——三五成群看得入神,有的点头微笑,有的凝眉深思,还有的快坐不住了,直懊恼在擂台上同叶修一决高下的不是自己。

输赢根本没必要下注。去年天下之盟上,哪怕打出了“黄金一代”名号的六七位少年英才轮番围剿,也没能从叶修那里讨到半分便宜。整个江湖关心的,只是这一露脸就惊艳全场的少年能在他手底下撑过几招,又能给这狐狸带来怎样的“惊喜”。

方明华在台下瞧着,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然而远没有看上去这样气定神闲。他心里有谱儿,周泽楷毕竟缺些历练,出招时虽然锋芒极盛,却犯了“疾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的忌讳,若不能迅速占到先机,必将难以为继,可是同叶修对阵时,这又谈何容易?

他很快就没空想下去了。叶修和周泽楷出招拆招都快得吓人,擂台上几乎辨不清忽近忽远的两个身影,入眼的只是朵朵枪花和森森银光,入耳的也只是敲金击玉般兵刃相碰的脆响。

常言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是百兵之祖,进可攻退可守,却难以练成又极吃功夫,敢靠它闯荡江湖的多半堪称高手。双枪和长枪各擅胜场,一个灵动耀目,一个大巧不工。就算同江湖兵器谱上占了头名的却邪相抗,周泽楷手中的荒火与碎霜居然不落下风,观战的一众武林名宿不禁暗暗咋舌——当真是后生可畏,再打磨上两三年,又该是番什么气象?

两人硬碰硬地缠斗了快二十合,场面花团锦簇煞是漂亮。各门派的年轻子弟看得又惊又羡脸上直烧,有些阅历的却纷纷沉了脸色。身在局中的周泽楷更是进退两难,额上背上都激出了一层又细又密的热汗。

方明华“哐啷”一声搁下手中茶盏,不顾形象地站起了身。他之前就暗暗担心的麻烦,好死不死当真撞上了。

周泽楷这是碰见了“武障”。习武之人或早或晚都要过这一关,冲破了,就能更上一层楼;然而若无高人提点,搞不好就会再无寸进,自己练得再勤再苦都不见得管用。平日里要将“武障”慢慢对付掉都是千难万难,像周泽楷这样在酣战中碰见,就更是险之又险。若能趁势过了这一关倒好,只怕当场便能赢来江湖第一流高手的名声,若不能……

何况叶修的心思他瞧不透。“武障”何等微妙凶险,对局中人来说无异于破茧成蝶,局外人要存心帮谁,断然谈不上轻松,要乘机毁谁,却完全能做得不着痕迹。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儿,擂台上风云又起。叶修手上忽然变招,乌沉沉的却邪游走如灵蛇,先挡开周泽楷左手碎霜,又牵制住右手荒火,直迫得对手一时无应战之力。趁着这空儿,他和周泽楷打了个照面,低低喝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如三九寒天一桶雪水倾下,周泽楷一凛,慢慢抬起了头。他这套枪法名字正是“孤光”,讲究的是“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爽朗旷达。连武功路数都被看了个底儿掉,还能有什么胜算?

叶修却没有穷追猛打,微微一顿就主动撤了力道,斜斜刺出一枪,竟然好像引领着周泽楷,将这套枪法一招招一式式演过一遍。他明明沉默着,周泽楷却朦朦胧胧觉得有千言万语一字字急雨般敲在心上,隐隐生疼,先前无头乱丝般热烘烘堵在胸口的一大团思绪也慢慢清明起来。

他蓦地又换了路数,势头峻烈步步紧逼,却邪同碎霜枪尖一磕,铮然作响。随着那一声,周泽楷心间豁然开朗,眼神一亮,出招越发凌厉。握着枪的时候,他从没这么快意过也从没这么自在过,好像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招法随心而发,力道应手而至。

场外的方明华一下子变了脸色。周泽楷的进境再明显不过,之前他纵然求准、求快、求狠,却难免落了刻意。眼下他虽说照样不是叶修的对手,气势却跟以往大不相同,当真是“去如箭、回如线、快如风、密如雨”,挥洒自如。

叶修能看穿周泽楷的招数,他一点儿不意外。那家伙于天下武学几乎无不精通,所以一向不依规矩出招,各门各派的看家绝学只要应景拿来就用,还被封了个“武库”的外号。让他惊讶莫名的,却是叶修居然乐意不计得失地帮毫无交情、以后还很可能变成强敌的周泽楷破开“武障”。

 

周泽楷毫无悬念地输了,然而同叶修对敌时展露的出色本事,已经足够让他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每一号上台打擂的新人,苦苦盼着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还指望真能赢了“斗神”不成?

收好视同性命的荒火与碎霜,他安安静静地凝望了叶修一会儿,端端重重地行了个大礼。场外顿时一片哗然,由于擂台上不便下拜,切磋之后江湖人尽的最高礼数也不过是“凤凰三点头”——将右手搭到左手腕上,大拇指轻轻三点,相当于俯身三拜。不怕麻烦周周全全行礼的,几年来还是头一遭见着。

他这一出好像把叶修打懵了,比刚才的任何招数都管用。像恨铁不成钢又像没辙地笑了笑,他将却邪递给旁边候着的嘉世弟子,空出手来难得正经地还了一个礼。

 

搞出了这么大一场热闹,后面的种种就都没什么大不了了。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各派都早早回到了下处,替之后几天的比拼养精蓄锐。今儿的新人亮相不过是开胃小菜,明儿起对盟主之位的争夺,才是整个江湖翘首期待的正经戏码。

擂台上说话不方便,帮了这么大的忙,总得去谢一谢,周泽楷再单纯不过地想。觉得空手上门不好,他悄悄捡了几样顺眼的细巧果子,趁着夜色溜去了嘉世那边。正要叩门,他就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一只手不觉生生顿在了半空。

“那小子,何必帮到这地步?”那个不算熟悉的声音是嘉世山庄的头儿陶轩,似乎有些气急,又依稀能听出对叶修的关切,“得耗多少心神,以为明儿要紧那场你能稳赢不是?”

周泽楷本准备回去,就当没来过这趟,听里面提到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一动都不舍得动。

“急什么呢,老陶?”叶修一声轻笑,听动静好像在陶轩肩上拍了拍,“您就仔仔细细瞧着吧,明儿那场,嘉世怎么赢。”

“去年就算了。天下盟主的位子,还想再丢一年?”陶轩冷笑一声,依然有些悻悻,却没在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上继续纠缠,“只怕那小子不领你的情。”

周泽楷整颗心一下子收紧了,虽说不巧立在门外的风口上,背后却跟在擂台上那时候没两样,激出了细细密密一层热汗,半点儿觉不出冷来。他焦灼地期待着叶修的回答,却又无端有些害怕。

“材料难得,能帮就顺手帮一把,怕什么?”叶修的语气一开始有些没正形,渐渐却变得肃然,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真到了那一天,应该会记得吧,是谁给他开的刃。”

“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要是栽在他手上,你还笑得出来?”陶轩的气没那么容易消,又刺了叶修一句。但叶修的腔调照样懒懒散散,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他试试?能办到,也是他的本事。”

陶轩又不以为然地接了句什么,可周泽楷全然没听进去。一团小火苗在心口的位置烧了起来,说不清是惊喜是急迫还是骄傲,一跳一跳地发着烫。天下独步、立于江湖绝顶的荣光,在他眼前第一次有了真实可感的模样。

 

“听见了?”

周泽楷怔怔站在灯影里,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躲过了没好气匆匆出门的陶轩,却没躲过先掩了门让他放松警惕、再出来把他逮了个正着的叶修。

“嗯……什么都不用说。”瞅见他端了半天的果子,叶修毫不见外地捏起一个尝了尝,顺手又捏了一个,堵住了周泽楷的嘴。

吃惯了的东西居然这么香甜,之前怎么没发现。周泽楷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果子咽下去,一眨不眨眼地望着叶修,神情郑重:“会记得。”他咬了咬牙,又下定决心般补了句,“……要试试。”

“不错嘛,尽管过来。”叶修好像被他稚拙却认真的表态逗乐了,捏起来的第二个果子差点落到地下,故作老成地在他头顶拍了拍,“等着你?”

 

往后几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周泽楷接过了轮回,成了江湖上谁都不敢小觑的一号人物,身边也多了个心思玲珑、和他相得益彰的江波涛。天下盟主的位子转了两三道手,先是微草再是蓝雨,没有屡败屡战的百花,也没有日薄西山的嘉世、势头渐盛的轮回。可是天下第一的位子一直牢牢攥在叶修手里,就算强横如韩文清、绚烂如张佳乐、灵诡如王杰希、锋利如黄少天,都不能动摇半分。

周泽楷念念不忘的,是他踏入江湖的第四年,叶修自嘉世匆匆赶来。懒得照规矩递帖子,他直接晃了进来,视重重防备道道关卡如无物,趴在墙头上露出半张脸,对他笑得莫测高深:

“小周,有个活儿,没工钱又麻烦,干不干?”

 

或许是因了早年欠下的情分,摊上关于叶修的事,他一向很难拒绝。三下五除二将门中事务交托给江波涛和方明华,连要去哪里做什么都没问,他就跟着叶修一路急急赶往西北。

快到边关的时候,他才自叶修那里听来了此行的目的。为了功名富贵,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江湖中人不惜勾结敌国,偷了朝廷在西北的布防图。晓得此事后,朝廷又惊又怒,却不好声张,暗地里派了几拨人马剿杀,却遭了前来接应的敌国高手的暗算,全军覆没。

“他们要隐藏行迹,比不了咱俩,算算日子还没到边关。”叶修随手揪了段草茎,在黄沙地上写写画画,“全看咱俩的,必须拦下,敢不敢?”

周泽楷没立刻接话,望着叶修潦潦草草画下的舆图出神。这事儿的分量他一听就清楚,若不能顺利截下布防图,以敌国的野心和胃口,用不了多久,西北必将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百姓流离。

“为什么是你?”他抬起头盯紧了叶修,一字字斩钉截铁。

这事儿一定要做,却不一定要谁来做。总归是肩上担着一个门派的人物,世路风波险恶他不是不明白,哪怕是朝廷在失手以后主动相请,这也是个下下的差事,里头的凶险艰危尚在其次,就算做成了,也无异于扫了朝廷的脸面。更何况布防图一事关乎机密军情,管你是不是一心为国,入局越深、功绩越高,反倒越容易不得下场。前事历历,他不能不替叶修悬心。

“为什么找你,猜得到吗?”把从不离身的白铜烟杆摸出来,叶修散散漫漫笑了笑,不算高明地转开了话题,“放心,有什么我都担着。”

让面前这心性难得纯澈的年轻人陪着提心吊胆就没意思了,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照陶轩的意思,朝廷求上门来时,他就不该应承得这么痛快,哪怕不为自己,也可以为嘉世多换些筹码。然而他断断耗不起,责任所在不敢言避,明明清楚做了也只可能吃力不讨好,他照样得去做。

“能帮你。”周泽楷歪着头琢磨了会儿,抿着唇补了句,认真到不可思议,“……不说话。”

“哈哈哈哈小周,真有你的……”饶是在这种黑云压城的时候,叶修都被他逗了个前仰后合,烟灰差点儿掉到前襟上,“对了还没问完,为什么要帮我?”

“前辈……是真英雄。”周泽楷垂下眼避开了叶修的目光,好看到不像话的脸上居然有点红。

叶修的顾虑和担当,不用说出口,周泽楷就猜透了七八分。他心头一派酸酸热热,只有一个主意是清明的:自己没有服错人,没有敬错人,没有担心错人。

他模模糊糊觉得,不管是一呼百应、名震天下,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都称不上英雄。那是种藏得更深也更委曲的东西,没那么光彩夺目,却自有一股子怎么都打不断磨不灭的韧劲儿。

“英雄?”叶修闲闲磕了磕烟杆,语气里蓦然多了种自嘲般的肃杀和凉苦,“算了,等打完了再和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块硬骨头比事前想得还要难啃。虽说叶修和周泽楷联手,一举击杀祸首、重创了三四倍于他们的敌国高手、抢回了系着无数人性命的布防图,然而在血战中都带了几道深深浅浅的伤。所以两个人不急着回中原,传书报了平安以后就找个角落窝了下来。

这是周泽楷第一次经历实打实的恶战。森然的剑光自颊边抹过,染着浓稠滚热殷红的血腥气,生死不过是再深一寸。可是半点儿用不着害怕,他和叶修是多好的敌手就是多好的搭档,哪怕是第一次将后背交托给对方,照样默契得叫人胆战心惊。

他们暂时栖身的边陲小城叫望归,也可能是忘归。玉门关外春风不度,这里一年到头都是荒烟衰草白沙,落在去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周泽楷眼里,却多了种莫名的亲厚熨帖。共沐一场血雨之后,他又有机会,跟叶修共秉一盏黄澄澄暖融融的孤灯。

可能是体谅他不爱说话的缘故,在江湖上一向搅风搅雨不见消停的叶修也安静得奇怪。两个人不知不觉熟稔投合起来,并肩坐在才冒出点新绿的草坡上,什么都不想,望着高天上徐徐舒卷的薄云,就能消磨掉整整一下午。

“尝尝,甜的。”叶修烟瘾好像上来了,衔了根草茎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还顺手塞给周泽楷一根。想不到堂堂斗神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周泽楷没来由地有点想笑。在温暖而让人安心的静默中,他忽然觉得,哪怕再旧一点儿再脏一点儿再破败一点儿,这座小城照样很好很好,比他经过见过的洞天胜境玉宇琼楼都要好。

“英雄吗,不过是这玩意儿。”之前说好的叶修没有忘,拈着片快吃烦了的干粮笑得张牙舞爪,“又干又硬又缺滋味,有难的时候少不了,一缓过气来就该丢到一边。小周你说说,有什么好的?”

来之前他就听说了,朝堂上新旧两派相持不下,倾轧愈演愈烈。相府那一边落了下风,穷极思变,竟打上了江湖的主意,谋算着把这柄荡尽世间不平的青霜剑,收作自己掌中的杀人刀。独占了这么多年风光,他,或者说嘉世自然是首当其冲,就算想含糊过去都不成。

“不。”说不清怎么回事,周泽楷心底一阵揪疼,吐出一个字就倔强地抿紧了唇。叶修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似乎有些歉疚:“用不着发愁这个。你不一样,变厉害就行了,多余的都不用想。”

“小周,以后见了面就装不熟,会不会?”他笑得张牙舞爪,却在心底叹了口气,故作洒脱地将正一点一点挣扎萌动着的什么小东西按回去,“别坑了你。”

习武最重纯粹二字,活得简单一点是运气,也是福气。要面对明枪暗箭的出头鸟,有自己一个就够了,叶修接近温柔地想。就算明明知道不是也始终不会是,他照样乐意拼尽全力去保证,这片江湖是不自由的世道里,最自由的地方。

 

“不义之财”一般的宁谧时光,总是难得长久。赶来时只怕太长的路,回去时却只怕太短。

黄澄澄的日头无遮无拦地照下来,长长拖在背后的影子比他们俩还要亲密,一会儿粘粘糊糊地碰在一起,一会儿又调皮地分开。有一瞬间周泽楷甚至默默希望,这条路走不完才好,另一头等着他们的,是怎么都逃不开的名缰利锁、门派纠葛、俗世规矩、江湖法度。一撞进那张尘网里,他和叶修的这段意气相投,就变成了需要刻意去忘记的意外。

“天下之盟,等你。”告别时周泽楷认认真真开口了,几乎拼上了全部的勇气。

叶修没有笑。他同样认认真真注视着周泽楷,神情里多了种陌生的肃然,像是在掂量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敌手:“好。擂台上见?要是能撑到最后。”

 

然而那一年叶修失约了。嘉世没能走到最后,一早就输得异常狼狈。最要紧的是,这场败仗让“斗神”栽下了天下第一的神坛,他眼下的落魄,一大半倒是没了这块免死金牌的缘故。

一轮轮浴血拼杀之后,登临绝顶的是轮回。也算是时运相济水到渠成,江湖上纵然有说三道四的有不甘的有捣乱的,却没有谁太惊讶。周泽楷也乘大胜之势越过一众惊才绝艳的前辈,站上了天下第一的位置。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流言,在江湖上早就算不得新鲜,眼下这场胜绩,不过是给看似无稽的流言,实打实盖上了天下之盟的印戳。

站上这个位置时会是什么情形,周泽楷好几年前就影影绰绰想过。等真的走到这一步,却是四顾无人空空茫茫,没有那么意外,也没有那么欢喜。听说了叶修之后的遭际,他更是连庆功酒都有点喝不下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却邪锋芒一如往昔,甚至越发圆融炉火纯青。嘉世败在人心不齐,被指风光不在的“斗神”,却替不听指挥的嘉世一众扛下了黑锅。

周泽楷沉默着一点点握紧拳头。他想赢,想亲手击败少年时由衷仰望的神话,很想很想。然而他更不想,看着那个人这么不明不白地输。

那时候若清楚这背后的重重算计,和叶修要遭逢的种种磨折,他甘愿晚两年再当这个天下第一。

 

“在下不夸海口,只凭八个字,就能将这千八百年的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惊天动地,霸业皇图,生前的金甲玉印,死后的白骨红尘,说个干干净净明明透透——”窗外的雨丝越来越密越来越急,讲完一段惊涛骇浪的故事,盲眼老人歇了口气,卖关子般徐徐道,“列位试猜一猜,是哪八个字?”

不理会台下的或惊或疑或懵或叹或笑,他满头华发无风自动,一拍醒木朗朗道,竟无异于当头棒喝——

“欺软怕硬,直死歪生。”

 

血好像终于止住了,叶修按了按伤口,换了个姿势贴着屏风,无声苦笑。

被请出嘉世之前,他和陶轩聊了半晚上。和平常不一样,陶轩一直在说,焦头烂额的,而他一管一管地点烟,迟迟不答话。

那么认死理干什么?这江湖早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了。顾面子讲义气的没几个得好死,追名逐利两面三刀的反而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陶轩叹了一口又一口气,你以为想走就走得成?准备用你这条命换官当换钱花的能挤满整条街。你现在选不了,往前进,才能活;往后退,就得死。

叶修照样沉默着。一入江湖路,生死难回头。他不是不晓得,相府那边早已打定主意做了两手准备,编了本《大野龙蛇谱》,将武林名宿一网打尽——乐意听命者为龙,不愿臣服者为蛇,对龙,则以利相诱以名相胁;对蛇,则暗里倾陷明里追杀。要是自己不同意投诚,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很乐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个狠手,杀猴儆鸡。

对不住。你和嘉世我都想保,但要是选一个,只能是嘉世。陶轩好像终于失去了耐心,撂下这么句话就要出门,两鬓在惨淡月光下花白花白。

老陶,就算这样子也不见得能保下嘉世。叶修磕了磕明明灭灭的烟杆,跟着站起了身。也对不住,有些事我可以扛不下,但不能不去扛。

 

接到嘉世变乱、“斗神”下落成谜的消息时,周泽楷一个字都没说,冷着脸转身就出了门。轮回暗探递来的线报自然比江湖上的传言详尽不少,嘉世为了自保,把叶修当成“投名状”,主动交代了他的去向。摘去了天下第一的名号,朝廷拿叶修开刀时也少了许多顾虑,而动手围杀的,是相府花重金招来的一帮亡命之徒。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周泽楷低下头,轻轻抚过极少离身的荒火与碎霜。此时此刻,他才真真正正看懂了叶修。

那家伙活得当真很简单,然而又很清醒。朝堂波谲云诡政争酷烈,天家只念尊荣罔顾人命,一切的一切他都看透了,所以才更能照自己心愿做出选择,不聪明但不后悔的选择。

虽然时间地点都不能更不合适,周泽楷却第一次明确了对叶修的感情——不光是指点门径之恩,也不光是生死知己之义,而是喜欢,在他察觉以前就安安静静生根发芽了很多年的喜欢。

这世上还得了恩还得了义,却还不了喜欢;这世上断得了恩断得了义,却同样断不了喜欢。

希望还没有晚。哪怕满朝堂人都要罗织你,满江湖人都要追剿你,满天下人都要指摘你,我也会站到你身边。

 

“我连累他,我去帮他。”对着匆匆跟上来的江波涛,和紧随其后的方明华,周泽楷语气沉静却坚决,似乎把这几个字在心里掂量了千百遍,“只是我,不是轮回。”

“说什么呢,小周……”得了方明华一个眼神,江波涛心里踏踏实实有了底,三步并作两步抢到他身边,让他宽心般拍了拍他肩膀,“不用撇清,就是轮回。”

《大野龙蛇谱》之事,轮回也有所耳闻。刚站上荣耀绝顶风口浪尖,本该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不假,可他们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江湖的浩然气铮铮骨日渐销磨,曾经扫尽世间不平的神兵利器,被一众冠冕堂皇的宵小玩弄于掌上。

原则之所以弥足珍贵,正在于有人不惜代价去坚持。这一次叶修又抢了先,遮天声名也好泼天祸事也罢,怎能全让他一个人担?这样岂不是叫外人小觑,觉得这看似门派林立高手如云的江湖上,只有一个敢出头能扛事的真英雄,一柄千两金万户侯都买不来的霜雪剑。

“得帮他,但别硬学他。”江波涛又添了句,始终笑得温煦,可是周泽楷分明能看出他眼底的隐忧。前车之鉴不远,说一点儿都不愁不怕是不可能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却没有暂避风头或干脆退步抽身的资格。

“好。”周泽楷使劲点点头,露出一个有些腼腆有些感谢的笑容。

他要护的,有叶修,有轮回,更有这江湖的清静,和这天下的安稳。那个人心心念念的现在也系在他身上,哪怕千难万难,他都不会言退,不会言悔。

 

“重义轻生寸刃知,千里独行洒然归。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念完了煞尾的四句,老爷子将醒木在桌面上轻轻磕了磕,似乎意犹未尽,“为文,则慷慨直言;为武,则谈笑赴难;在民,则江湖侠士;在官,则逆子孤臣。这世道最缺的最不缺的,都是这种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疯子,傻子,死心眼。”

“出来吧。”听书的或摇头或叹气散了个差不多,雨下得更加恣肆,叶修懒懒散散自楼头一跃而下,飘飘悠悠落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上,肩上扛着把乌沉沉一看就结实的大伞,“没急着出来搅局,还算知情识趣。”

一个,两个,四个,八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悄无声息地自街角、店内、檐下冒出来,像布好天罗地网等候猎物的毒蛛,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叶大侠,最后仁至义尽问一次,真不愿回头?”另一人自阴影里徐徐现身,认得出是相府那边负责同江湖打交道的心腹,“你就一个人,能躲到哪里去?”

“怎么就不明白呢。”叶修摇了摇头,像好笑又像遗憾,提溜着那把稀奇古怪的大伞晃了晃,“有些东西,不卖。”

蓦地一声脆响。几名黑衣人神色一凛,纷纷回头看去,说书的老爷子居然还没离场,刚刚拈着醒木在案上结结实实一拍,打破了凶险而粘滞的怪异气氛。

半空里似乎有锋刃上的严霜落下来,比一直没停的细雨还要冷,还要揪心。

被卷入这种莫测的杀局中,本该屏声敛气以求躲过一劫,可是他热血冲头,顾不得这许多了。虽然看不到,他却听到触到尝到了剑气——青碧青碧的,不染金紫气烟粉气污血气,最刚硬最纯粹最透亮的剑气。

“不是一个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另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定在了当地。先前开口的那人脸上当即晴转多云再转阴煞是精彩,在心里不知将周泽楷和轮回暗暗骂了多少遍——好心替你们扫清障碍,这样一份“大礼”不收不说,还来帮倒忙,天下第一这个烫手山芋,看你们捧得了几天?

 

“小周,说好不来趟浑水的,嗯?”

身陷重围之中,叶修没有动,只是像招呼久别却相信注定会重逢的知交般,微笑着对他轻轻扬了扬伞尖。

“当时……我没答应。”周泽楷脸上有点红,似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语气却一下子坚决起来,居然带了点难得的耍赖劲儿,“还好没有晚。”

饶是没皮没脸如叶修,也被他噎得安静了一下。隔着层层强敌萧萧杀意,两人四目相对,一如四手相握,同时被对方眼睛里的热度烫了个猝不及防。

你这时候能在这里,就足够足够了。中间的那么多悲喜忧惧那么多决意牵挂,没机会说没空说,却更没必要说。

 

第二次联手比第一次还要酣畅淋漓。不用出声提醒更不用商量策略,虽说叶修手上的那柄离奇兵刃再陌生不过,荒火和碎霜却照样分毫不差地跟上了它变幻莫测的节奏。

一个个敌手如寒鸦般倏然来袭又无声委地,演练过无数次的杀招在武林前后第一人的珠联璧合面前不堪一击。殷红的血花飞散开去,染遍了冰冷湿滑的青石板,又浸透了破碎的面具和黑衣。不多时,场中还站着的就只剩了周泽楷和叶修。

“没留人证,小周你要回头还来得及。”动了动依然又僵又疼的肩膀,徐徐抖落凝在伞尖上的一大颗血珠,叶修摇摇头,语气像玩笑又像认真。

“赶不走。”周泽楷利落地收起荒火和碎霜,叶修看惯了的羞涩笑意里,多了种连他都不能不暗暗心惊的决绝,“一起……很多事才能做。”

“既然发了话,我就不客气了。”叶修怔了怔,很快就混不吝地笑起来,对周泽楷伸出一只手,“赖定你了,怕不怕?”

周泽楷用力点点头,同样用力地攥住了那只白皙修长、漂亮到不像话的手。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停了,天边的霞光似乎明白夜幕将临、时日无多,格外急迫地张扬着燃烧着,看去竟有种不顾一切的凄艳。这些霞光好像一大半融进了他深黑的眸子里,那样烫,那样亮,那样好看。

“这事儿现在可不能拿出去讲,先谢过!”匆匆离去时,叶修不忘回头对看完整场好戏的老爷子行了个礼,和周泽楷牵在一块儿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老爷子拈须微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轻轻叩着醒木。最后一缕日光打门口照进来,将两个人的身影勾勒得异常鲜明。他们一步步踏进的,是浓墨重彩波澜壮阔的画卷,也是养活了无数后世说书人的传奇——并肩携手,扫尽天下不平事,乱世行侠盛世归隐,踏遍大好山河,看遍旖旎风光。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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