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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民国架空][韩张]共白首 番外·心如铁(一发完结)

XDDDD,张副生日快乐!

正篇写了一小半也就,戳:    

算是共白首的前篇,韩张这对从相遇到好上的故事。

时间轴和原作对不大上,把一些场景揉碎又重组了。不是什么严肃的民国文,说不上来算武侠算帮派还是算什么,和真实地点人物事件都无关,但私设如山(有些还挺胡闹的2333),用了一些那个背景下的套路。


韩文清第一次看见张新杰,是在繁华得乱了套的码头上。那么轻那么小的一片人影,霜白色的,可就这么硬生生印在了他心尖上,四周热烘烘和着烟气酒气甜香气的金红宝蓝银绿瑰紫都无端褪了色,成了叫人腻烦的遥远背景。

两个月后,还是在码头上,他第一次握住了张新杰的手腕。细,稍加点劲儿就错觉要碎掉,骨头却比想象中硬得多,有棱有角贴在手心里,微微的疼和汗意。

大火在黑沉沉的水面上腾起来,越蹿越高,一口口舔着同样黑沉沉的天际。热浪和气急败坏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声越逼越近,离他们藏身的这片阴影不过咫尺,面前的少年却还是毫不慌张的模样,侧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死死攥着团不知什么,霜白色衣裳给夜气浸湿了,肩膀一下下轻轻地颤,整个人却照样站得笔直。

韩文清脱掉够旧却够暖和的黑大衣,二话不说裹住了张新杰,大夏天里拿棉被裹冰棍一样,就怕一不留神化掉。“跟我走。”他哑着嗓子道,能感觉到张新杰挣了挣,无声地反过来扣住了他的手。

原来打一开始,他就这样信他。无需条件,无需理由。

 

那时韩文清二十四岁,才进了运河帮九个月。之前他扛了几年枪没少立功,然而怎么都看不惯上司吃空额喝兵血的德行,为了替战死沙场的兄弟们多争点烧埋银子,一气之下跟上司动了手,虽说痛痛快快教训了那酒囊饭袋一顿,却当场给撵出了军营,连收拾行李的工夫都没有。

天下之大竟没个容身之地,他憋着一肚子火在城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哪儿僻静就朝哪儿闯,好巧不巧撞见四五个面相凶蛮的准备和个笑模笑样的老爷子过不去。

闷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的那股气总算有地儿出掉了,他又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就算有点红眼,在过招时韩文清照样一丝不乱。街头以一对多最要紧的就是步法,不能给围起来,还得灵活点抢到侧面,这样对手自己就会遮挡碍事,哪怕人再多,要正面对付的也只有一两号,完全可以各个击破。

血花飞溅,他出手又准又狠,不多时那帮混混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鼻青脸肿连滚带爬地朝这尊煞神瞅不见的地儿挪。那老爷子也够有胆色,眯着眼喝了一声采,直接在鬼哭狼嚎声里和韩文清扯起了闲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义士,要怎么谢你,尽管说?”

自己哪里是图这个?韩文清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却向来挺重礼数尊老敬贤,只好耐着性子一句句答。他本没什么城府,不多时底细就叫这似乎有些来历的老爷子套了个清楚。

“就知道,装酒的瓶子一辈子盛不了油,打铁的锤子也砸不了核桃。”老爷子捋着花白胡子点点头,似揶揄似赞叹,“上哪去要是没寻思好,就来我这看看?还能让你耍耍功夫逞逞英雄的地儿,这年头不多了。”

 

韩文清干脆应了下来,能卖的不过是这一身本事一腔热血,横竖也没别的路好选。后来他才知道,老爷子是运河帮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口吐沫一个钉。然而运河帮已经不复当年风光,总瓢把子两年前猝然离世后一直在闹家务,八仙过海各不相让,那几个混混就是别的堂口买通了给当时落单的老爷子添堵的。

他入帮以后的差事一半是防着上门来踢馆的,一半是踢馆。偌大的运河帮就是个狼窝,平日里大家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只是因着谁也没有一口吞掉谁的把握,就为了多抢几块肉,犯不着撕破脸。可要是有谁露了颓势,之前不管是敌是友,闻到血腥味就都会围上来,爪牙并用眼冒绿光,连点骨头渣子也不给留。

或许是由于初见时的“搭救之恩”,老爷子对韩文清重用有加。他又性子豪爽敢打敢拼,不到半年就隐隐坐上了这堂口的第二把交椅,和在军中时一样,有了帮能喝酒胡闹也能割头换命的好兄弟。

越待下去韩文清就越明白,老爷子看着得瑟,却旧伤新病叠在一块儿,已然有了油尽灯枯的意思,只是为了这一大家子还在硬撑。忽悠他回来又这么快交权,仔细想想透着些托付后事的味道。他直来直去了这么多年,不擅长猜度人心更不擅长说漂亮话,只有一点牢牢认准了——既然这堂口在心里已经是家,自己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得让大家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

乱世里求平安,可不正是最大的贪心。那年深秋,运河帮出了件稀奇事,混得最好的几位联名开了香堂,大张旗鼓下帖子把一众能拿主意的都请了去。自从因谁接任总瓢把子一事闹僵以后,这样的“共襄盛举”就再也没有过,怎么看都是重新洗牌的前奏。

韩文清那天叫杂事绊住了没去成,回到堂口时却听说了老爷子气怒攻心吐血晕倒的消息。香堂上商量的原来是一道坑死占了绸布、药材等等行当半壁江山的张家商号,其实根本谈不上商量,牵头的那几位开门见山撂下话来,谁要是敢替他家装卸东西,就是整个运河帮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京城这一圈所有码头都捏在运河帮手上,一旦齐了心,要卡谁的脖子再容易不过。商场上哪家不是八个坛子七个盖,有十万现钱就敢做百万的生意,全靠来回腾挪。不用长,只要把货物在码头压上一两个月,周转不灵内囊罄尽,张家这挂了近百年的金字招牌就砸定了。

老爷子当场拍了桌子。张家虽说荣华富贵占尽,却诗书传家,绝不是为富不仁之辈,雪中送炭济困扶危的良心事年年没断过,多少因仗义出头而惹来一身麻烦的江湖人物也都是张家出面保下的,怎么能恩将仇报。

在场的都猜得到,这几位新近得势的之所以起劲朝死里挤兑张家,是因为和东洋鬼子做了见不得光的买卖——我帮你踢开拦路石,你就给钱给枪给方便,帮我坐稳这号令运河帮的位子。说什么也不同意的不止老爷子一个,可都久遭忌恨备尝打压,一手烂牌,想死磕到底都没那个资格。再加上谁不是一家老小牵牵绊绊,想当英雄也不能硬拽着他们陪绑,只好咬咬牙违心低了头。

这么一雪上加霜,老爷子的身子彻底不可收拾,眼见着一天坏似一天。外面出的事,韩文清这些后辈都想瞒着他,却根本瞒不住。给逼上断头路后,张家只撑了三个月就一败涂地,当家的跟着一病不起,显显耀耀大半辈子临了却这般落魄,还不到五十。

张家只剩了一棵独苗,之前漂洋过海学医去了,算盘账册什么的半点儿没碰过,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已然家破人亡。没想到这外行小家伙自有股狠劲,一接下这个烂摊子就照江湖规矩递了帖子,要跟还扣着那几船货物的运河帮谈谈。

“去,替我看着!”那天清早老爷子边咳嗽边指着韩文清,一道道皱纹深了许多,在又黑又瘦的脸上如同刀刻,“好好看着,那几个,还能多缺德冒烟!”

原来就是那天一眼记住了的。韩文清坐在后排,远远望着这个一身素白的少年,刚刚知道了名字,张新杰。他少见地有些出神,心上像是给极薄极亮的刀片轻轻擦了一下,疼,却找不到流血的地儿。

张新杰毫不怯场,目光和嗓音一样坚定清亮,态度强硬得让人大跌眼镜,提出的条件也荒唐得让人大跌眼镜——这几船货物都可以给他们,换的却只是一个保证,以整个运河帮的名义立誓,不为难替张家干过活的任何人。

身边几个中小堂口的都在絮絮议论,这小子想是给挫磨得没了心气儿,横竖生意不能再做了,就虚张声势拿老子留下来的这点东西投诚买好。韩文清皱紧了眉,懒得和这帮不长眼的磨牙,沉着脸攥起拳头在桌面上不轻不重敲了敲,就震吓得一个个伸伸舌头讪讪住了口。

一晃眼就到了断七,张家这场白事办得简素却大气端重也合身份,一应礼数滴水不漏,任谁都挑不出错儿。等落了葬摆了席除了灵,张新杰就做主遣散了里里外外替他家效力的人,赏钱格外厚道,剩下的那点子家底几乎全砸上了。这在全京城都算是不大不小新闻,从掌柜的到跑腿的打理花草的不少要留下共度难关,张新杰却格外坚持,这些人着实拗不过,只好行过礼揣着赏钱出了院门,眼泪止不住地掉。

 

再往后就是码头上那场大火。张家的船都停在一堆,跟别家隔着空荡荡一片水面,因而火势虽说吓人,却没延烧开去。

当晚韩文清正好去了码头,替堂口收拾些麻烦。闻见烟气瞥见火苗他心里就是一咯噔,撵过去没几步,就在黑地里逮着了孤零零的张新杰。

你怎么在这里?话还没出口韩文清就反应过来不用问了,眼前的冲天火光不可能是第二个人的手笔。原来提出那看似吓破了胆的条件时,这小家伙就算到了此时此刻。

谁胡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魄力这背水一战的决绝,只怕比老兵油子不差什么。没空儿多想,风助火势,把半边乌漆墨黑的天幕都映得通红,哪怕下着雪也没压住。看守货物的那帮人总算给惊动了,摔摔打打骂着娘一路搜过来,手上从驳壳枪到白蜡杆子,十八般兵器俱全。

躲不是个事,拼更不是个事,只能先发制人赌一把,堂堂正正大大咧咧迎上去。借着一颤一颤的火光,韩文清回头看了眼,张新杰身量比他单薄不少,裹上那件黑大衣垂下头,说是他带出来的小弟也穿不了帮。

撞上虎着脸的韩文清时,那帮满脸晦气的货色不禁齐刷刷一愣。他们是想寻个倒霉鬼出点气榨点油水来着,可要是小虾米倒算了,一网兜起来这么凶这么大条鲨鱼,哪个嫌命长的敢随便动手?

“为什么帮我?”有惊无险闯出了包围圈,张新杰终于开了口,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黑灰,头发衣裳也乱了,看着却毫不狼狈。不等韩文清应声他就笑了,目光和嗓音一样坚定清亮:“我见过你。那天那么多人,就你一个眼神是干净的。”

要是后来说书的晓得了这句,定然要击节赞叹,一见即两心相照生死相托,果然好一出高山流水英雄遇合的戏码。可那时韩文清只觉得一团酸酸热热不知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口,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般地转过脸。借着冷森森月光,他看清了张新杰手里一直死死攥着的是什么——从船上撕下来的包货布,已经脏了皱了,但“张”字戳记照样铁画银钩。

好像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张新杰目光跟着落到了包货布上,细白手指下意识收紧,生生将那个“张”字攥得变了形,闭上眼,眼角反照出几丝张牙舞爪的金红火光,晶晶亮亮。

韩文清伸出手,本来只想替张新杰整理下一看就漏风的领子的,碰到他肩头时却鬼使神差加了点力气,把他带进了自己怀里,一下下拍着他后背。才十八九,自个儿撑了这么多天,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和被染着面前人体温的黑大衣不由分说裹住时那样,张新杰像是吓到了,本能地挣了挣,很快就安分下来。隔着这么多层衣料,韩文清却好像感到了两点水迹在前襟上晕开,滚烫滚烫的,几乎能点着皮肉。

把胳膊收得更紧了,他望着远处烧得不成模样的货船咬紧了牙。绸缎棉布跟上好药材,足足值三四十根金条,几辈人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就这么清清爽爽化成了飞灰。

 

天亮前韩文清把张新杰悄悄带回了堂口,先避下风头。混江湖的最重然诺不错,立过了誓就不会再明晃晃给早已离了张家门的伙计添乱。但是出了这么大的糟心事,那些不怕报应的怎可能轻易咽下恶气,只怕矛头都会冲着孤身留下的张新杰。跟着韩文清的兄弟们也瞧见了,张家大门外总有些可疑人物不错眼珠地守着,哪怕穿得破破旧旧在那摆摊,照样“挂了相”。张新杰要是回去,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知道了韩文清的“自作主张”,老爷子只是摇摇头,歪在大迎枕上瞧着张新杰叹了口气。你就住着,说什么都住着。整个运河帮该你家的,我们这堂口就算砸锅卖铁也还不完,姓韩这小子多照应你点,我还能走得没那么亏心。

一个月后,老爷子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去了,没遭多少罪。韩文清顺理成章接过了堂口,由张新杰和兄弟们帮衬着,体体面面诚诚心心送走了老爷子。

守灵那天晚上正好轮着他们俩一块儿。张新杰垂着眼,仔仔细细挑亮了供着的香油灯,又给火盆里添了些金银箔。韩文清里里外外查点了一圈,回来就瞧见张新杰立在老爷子那块乌木灵牌前,抿着嘴神色肃然,像是下了决心。

“给我三年。”张新杰蓦地开了口,声音不大,一字字清如碎冰,“整个运河帮,都会是你的。”

韩文清一下子怔住了。真是就怕造反的念过书,这小家伙看着文文弱弱,居然比一众老江湖还要敢想敢说,给他的“惊喜”一个接一个。然而要命的是,就算听上去再荒唐再痴人说梦,自己都近乎无条件无理由地相信着张新杰。

“好。”一阵热血冲头,韩文清上前握住了张新杰手臂,力道不小心大了点,张新杰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很快就忍着疼抬起头来望着他,寸步不让。

“都会是咱们的。”韩文清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手背上忽然一凉,张新杰把另一只手按了上来,似乎笑了笑,眼睛里写着的却分明是不像这年纪的果决和悲伤。

不知不觉下雪了,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把那些枯枝败叶污泥浊水都盖在了底下,几乎哄得人错觉本就该是这样的琉璃世界通透乾坤。月光打高处的窗子里漏进来,和在码头上那晚一样冷森森的,不动声色,看遍人世筹谋挣扎悲欢离合。

 

他们俩当真做到了,不管有多险有多苦有多悬。江湖上有眼力见儿的都觉出来了,韩文清接下老爷子的班以后,竟隐隐有了些脱胎换骨的意思——先前哪怕的确是只老虎也太年青,空有凌厉爪牙却用不对地儿。然而现在,论眼界论胸襟他都磨炼出了如假包换的王者气象,就算身在群虎当中也能让别只老老实实俯首称臣,更不用说那些豺狼花豹了。

眼下这江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太老的太弱的太厉害的都可能被结起伙吃掉,浑水摸鱼的多立身持正的少,更何况和日本人勾勾搭搭的一帮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早已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想自强敌环伺中杀出一条血路,当然是千难万难。可是韩文清和张新杰每一步都极聪明也极稳当,韬光养晦远交近攻软硬兼施借力打力一连串战术用得恰到好处,先靠着仗义厚道拢住了那些总遭委屈的中小堂口的心思,该出的头都出得漂漂亮亮,再趁着最有势力的那几家争得不可开交的机会,耐心地一点点蚕食他们的根基。等那几家冷汗淋淋地惊觉,运河帮的大半家业都已经握在了韩张两人手里,他们纵然想罢兵讲和一致对外也来不及了。

当年坑害张家时蹦跶得最起劲的三个,一个连气带病呜呼哀哉,临终前吩咐徒子徒孙带着令牌和账本向韩文清投了诚。一个慌了手脚匆匆收拾了这些年积下的不义之财出逃,半道上却叫跟着的心腹捅了黑刀,死无葬身之地。就一个虎死不倒架,无路可走了还有胆量向韩文清下战书,单打独斗比个输赢。韩文清卖了他这个面子,擂台相见,不到二十合就把他灰头土脸逼了下去,却给他留了一线余地,没有血溅当场。可那人实在气不过,回家就一绳子挂到了梁上,曾经的泼天势焰泼天野望,都成了一场清秋大梦。

大功告成的那天,韩文清和张新杰去了那间四壁黑幽幽大理石板上刻满名姓事迹的静室,给老爷子跟没运气看到这一刻的兄弟们上了炷香。沉郁呛人的烟气一点点弥散开来,珍珠白色,像泪水一样,遮住了视线。

“高兴?”韩文清侧过脸去望着格外沉默的张新杰,家仇已报,他心上层层叠叠压着的那些东西也该多多少少搬开了。

“不知道。”张新杰也侧过脸来,薄薄镜片后目光清透坚决一如既往,“过去的总算过去了。以后……还有得忙。”

两人早就合计好了,一拿下整个运河帮就要重整秩序,扫清那些互扯后腿逞强凌弱开门揖盗亲痛仇快的歪风颓风,自己的那些苦那些遗憾那些不甘,再也不要在别人身上重来一遍。

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大小小能拿主意的第一回开香堂聚齐时,韩文清就一言九鼎立下规矩,想在运河帮里端稳饭碗,就必须严守这三条——第一,不背家国;第二,不预政事;第三,不欺贫弱。先前的黑心勾当可以既往不咎,但以后谁要是再敢胡来,就别怨他韩文清重拳砸下不留情面。

“等定个好日子,把名字改了。”韩文清自然而然环过张新杰肩膀,脸上难得多云转晴,话里带笑,“霸图。就你喜欢的那个,字面大气,吆喝着也响亮。”

 

一切都很好,比最好的梦里都好。可是离当初约下的三年期限越近,韩文清就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一团暗暗的火,烧得心里空空的没个着落。

舍不得张新杰走,却又舍不得张新杰不走。韩文清总迷迷糊糊觉得,帮自己打下江山的这小军师就像话本里下凡历劫的那种人物,只为了借自己的手圆一个心愿,哪怕实实在在看得见碰得着,长长久久也留不住。连他亲口许了自己的这三年都简直是从上天指缝里偷来抢来的,又怎么好贪求更多。

不是完全没办法留住的。就算真是谪仙人,一旦雪白羽衣给撕了烧了,也只能在红尘万丈里打滚,磨光身上那点子灵气,原形毕露苦痛百端。可是韩文清再发狠也下不了手,一个家世清贵中西学问都懂的小秀才,一个死人堆里挣出命来粗率不文的兵痞,来路去路都注定不搭界的人,能同行一段已经是非分的福气,哪能真的拉他陪自己落草为寇,毁了张家世世代代的干净堂皇名声。

不管兄弟们多服气这知己知彼神机妙算的小军师,韩文清也一直没松口让张新杰入帮。这样至少还能给他留条退路,哪怕有一天自己和霸图遭遇了什么不测,凭着聪明和韧劲儿,张新杰照样能一尘不染地回到他本来该在的世界,大不了把这三年里的种种全当作黄粱一梦,不管是好是坏都已然覆水难收。

 

就在这个离远了离近了都别扭、心事将明未明的当口,谁承想出了件石破天惊的大新闻——来了个号称“拳王”的西洋鬼子,自诩打遍十几国无敌手,一在青岛下船就摆开擂台,说要挑战中国武林。

最开始凑过去的都是些耍枪棒卖膏药的,眼馋那笔高额花红悬赏,结果一个个被收拾得金命水命走投无命。那里的正经高手这才着了急,总不能就这么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拉起好几帮人马试图阻击,没料到又是连吃败仗狼狈万状,只得赶紧派了人来京城请救兵。

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几十场,那西洋“拳王”眼睛都长到了天灵盖上,不知是谁给他出的阴损主意,居然说要将擂台移到泰山下,趁着岳庙赛神进香的良机好好出一出风头。东岳那是什么地儿,要不能在这之前给他点颜色瞅瞅,整个武林的脸面就当真丢光了。

放眼京城江湖,人人敬服、能消灾辟邪镇一方平安的人物,现在就三位——嘉世叶修、霸图韩文清、皇风郭明宇。按理说在英雄擂上连着三年夺得头筹、闯出了“斗神”名号的叶修去最合适,可他接了趟镖刚出远门,回来只怕误事。而郭明宇年纪大些七伤八病,已经只是闲闲散散指点着后辈,预备金盆洗手。有胆量又有本事出面的,这么一算可不只剩了韩文清。何况他本就是练拳的,对上那劳什子“拳王”,更是棋逢对手师出有名。

韩文清还没应下,青岛那边一位和老爷子有交情的前辈就捎来了话,这事只怕大有文章,搞不好是调虎离山之计,小心为上。

眼下韩文清刚刚收拢了运河帮,口服心不服的尽有,他又一心和日本人作对,更招忌讳,不晓得多少人正憋着坏准备叫他触个大霉头。他要是输了自不必说,这几年千辛万苦拼出来的大好局面就一风吹了。哪怕赢了,也保不齐那些宵小要趁没他镇着给霸图下什么绊子,让他后院起火,赢了擂台却输了家业。

“还是要去。”在灯下面对面坐着,韩文清拍了拍张新杰手背,心里说不清是暖和是决绝还是酸楚。前有刀山后有火海又怎样,他一向死心眼,只要认准了这事儿要扛这底线要守,就算穷途末路四面楚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放心。”张新杰只说了这三个字,眼睛亮亮的,扬起嘴角冲他点点头。韩文清这一走,等于把整个霸图的分量压到了他肩膀上。可又有什么好怕的,打天下不易坐天下更难,在韩文清一往无前冲锋陷阵时护好他背后,就是自己的责任和荣耀。

 

韩文清站在四面人山人海的擂台上,心境却是少有的清明,只惦记着怎么打好眼前这一仗,眼神炯炯,不动如山。

摆擂台的那“拳王”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铁塔一般,攥起拳来像两块棱角分明的巨岩,一看就有千斤力气。正式交手前,这西洋鬼子似乎要先逞逞威风,徒手来了一串花活儿,什么折钢轨举石墩断铁链,直看得台下倒抽冷气惊叹连连。韩文清却全然不为所动,武林过招从不是单凭胳膊根粗细论高下,其实暗含兵法,无异于一场小中见大的战争,制胜之机不过八个字——明人之短,集己之长。

“我让你三招。”开打前韩文清冷冷道,“这样你输了,也心服口服。”

裁判一怔,当即把这话翻了过去。看热闹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嗡嗡声,有的是得意有的是不嫌事大有的是愤愤——赢下来再显摆高风亮节不行吗,要是托大栽了跟头,可怎么收场?

 

“不是运河帮的人,凭什么管运河帮的事,嗯?”

这句话一嚷出来,张新杰心里反倒有谱了。把端着的白瓷茶盏不轻不重往桌上一磕,他竟然笑了,一字一顿咬得极清楚:“谁说,我不是?”

起先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纠纷,这堂口和那堂口为一片地盘互不相让,结果二把手被闹得旧病复发抱憾而去,遗命不争出个所以然就不下葬,两边只好过来讨个公断。张新杰细细问下去才发觉包藏祸心,挖了个大坑正等他跳。

他将一枚刻着“大漠孤烟”四字的黑红二色玛瑙冻石小印亮出来,韩文清手令无不盖有这枚小印,以此相托,就等于把运河帮的生杀大权暂交张新杰代掌。要是懂事的,见了这阵仗就该服服帖帖听命,可这几位无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步步紧逼。

 

好像叫韩文清这一让惹得大为光火,那西洋鬼子一声断喝,气势汹汹扑过来,刷刷刷三拳间不容发,拳拳挟风带雷,可都被韩文清堪堪闪过。

让三招其实是江湖上的传统战术,一来以退为进激怒敌手,失了分寸就有机可乘,二来摸摸敌手的路数,等自己出招时便已成竹在胸。

一连三拳都落了空,这“拳王”急了眼,正想出第四拳,韩文清却岂能容他接着嚣张,看准了出手,又快又狠,“砰”一下直砸了他个眼冒金星。

 

“明人不说暗话,今儿要是我做不了主,你们预备找谁来?”

给张新杰的应对闹了个措手不及,存心出难题的那几位都在心里暗暗叫苦,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逼宫”的戏唱下去。

据说韩文清虽然得了张新杰不少锦囊妙计,却一直小心翼翼防着这位“军师”,死活不让他入帮。也是,张新杰论心眼论身世论正经人脉哪样不比韩文清强,要是动了篡权的心思,暗地里给自个儿铺路营私,只怕空有一身功夫的韩文清也奈何不了他。而他们这些人要做的就是用好霸图正副帮主间还没摊到台面上的裂痕,靠大义规矩压服张新杰,逼他答应让各堂口能拿主意的公议此事。这一招再毒辣不过,天气渐渐热了,棺材总不能搁着等韩文清回来,必须赶紧入土为安。而一旦立下了大事由各堂口推人公议的成例,韩文清再想收权,像原先一样专断专行,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说是,咱就信了?”线报难不成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领头挑事的终于让张新杰气定神闲的模样激得焦躁起来,一敲桌子站起身摊牌,“有本事破了咱这茶阵再指指点点!”

 

那“拳王”并非徒有虚名,势大力沉兼出手刁钻,就算抢到了先机,要赢下来也没那么容易。韩文清咬紧了牙,缠斗得越久就越没好处,可他不变招更不退让,还在铆着劲儿硬碰硬。小时候听师父说,这套拳法是从当年岳家军的“六合枪”变出来的,两军对阵怎可能轻易闪转腾挪,只有如黄河决堤般直行直进,才能冲开一条血路。

电光石火间,台上已经你来我往了四五十合。台下看热闹的开始还大肆鼓噪,到这份上却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大气都不敢出——之前的高手,谁不是照面没多久就给一拳送下台去,哪能拼出这等旗鼓相当的局面?

机会。韩文清一斜身子卖了个破绽,“咔”一声闷响,西洋鬼子一拳狠狠砸中他左肩,全场齐齐惊呼。没承想这是他的以小博大之计,这“拳王”打红了眼求胜心切,出力便猛了些,一时没那么容易收住。说时迟那时快,韩文清一边抬腿猛扫他下盘,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个双虎掌,重重拍上西洋鬼子后背。浑厚掌力同前扑之力相合,那“拳王”踉踉跄跄失了重心,只听得“轰”一声,树倒屋塌似的,西洋鬼子狠狠摔在地面上,龇牙咧嘴,半天没爬起来。

忍着剧痛,韩文清高高举起右拳,用力向空中一挥。台下犹如山呼海啸,有的哭有的跳有的扯着嗓子嚎,可他眼前冒出来的,只是千里外一个透透澈澈的笑容。

 

提出茶阵这名目,那几个上门踢馆的自有算盘。这是帮中自古相传的“海底”,外人根本无从窥知备细,而且哪怕张新杰当真入了帮,他这样眼高于顶的世家少爷怎可能把下九流的市井伎俩当回事,再聪明再有学问也得给难住,乖乖听他们指派。

一只茶壶六七只茶杯,就能幻出千变万化阵形,不必开言,试探斗法还价都在其中。哪杯茶能动哪杯茶能喝大有讲究,张新杰做来却一丝不乱,亮身份用的忠义阵争高下用的五行生克阵平事儿用的七星宝剑阵全叫他破了,直看得几根老油条再挑不出刺儿,暗暗心惊。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想生事的几位都碰了一鼻子灰。最早出主意的那机灵鬼还不死心,一路絮絮道,老大,运河帮的规矩许赖不许混咱都知道,明明没入帮硬蒙人说入帮了可是要开香堂动家法的罪过,这么大一把柄送给韩文清,就等着看他们窝里反吧。

 

“头儿,这……?”

韩文清正端着碗补血镇痛的汤药,那一拳吃得结结实实,谢天谢地骨头没碎,但还是要细细调治。听了过来接应的白言飞将京城那堆破事一件件讲完,他神色越来越难看,竟把喝空了的药碗重重往地下一掼,瓷片四溅。

白言飞着了慌,直冲跟着韩文清来打擂的秦牧云使眼色,没想到秦牧云也是一头雾水。正副帮主间的情分他们都看在眼里,怎可能像一班小人胡编的那样疑忌重重算计丛生。这么一来歪打正着,有心捣乱的纷纷沉不住气蹦到了明面上,往后该弹压谁该安抚谁也清楚了,怎么瞧都不是坏事,可头儿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回了霸图,没理会迎上来问庆功宴该怎么摆的兄弟们,韩文清大步流星闯进小花厅,二话不说提溜着张新杰回了自己屋,还好记着摔上门。

“张新杰,翅膀硬了长本事了,是不?”他脸黑得一塌糊涂,劈手揪住张新杰领口,审案子相似,话音里却明摆着不是猜疑不是激愤,而是心疼是恨铁不成钢。

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逞强来挤独木桥。这么一出头可好了,几年里给你上的多少道保险留的多少条后路,都悄没声儿打了水漂。

“韩文清。”张新杰忽然仰起脸,他极少这样连名带姓不加敬称地叫,眼睛安安静静黑白分明,毫不躲闪,“你对人太好了,但……不是谁都觉着这是好。”

说完他就轻轻闭上了眼,像秋决时不去看饱蘸银朱的那支笔的死囚犯,像将全副身家都压上心怦怦直跳只等揭盅那一刻的赌徒。

韩文清,你还是太敞亮太厚道也太英雄了,喜欢一个人就想让他千好万好,不吃一点苦不冒一点险不受一点伤,要是有更合适的去处就不惜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亲手。可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喜欢是和你不一样的,更自私更见不得光也更伤人伤己——宁可绑在一块儿摔下绝壁摔下泥沼,互相牵累,这样就再也不用分开。

 

这一句就足够了。韩文清三步并作两步猛地上前,用右胳膊紧紧把张新杰压在怀里贴在胸口,力道大得两个人都简直揉成了一个。明明被弄疼了,张新杰却一声不出,只是挣扎着双手捧住韩文清脸颊,生涩地吻上了他有点干裂的唇。

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来,惟一清楚的就是那种温软而执拗的触感。像是给魇住了,韩文清狠狠将张新杰摁在榻上,唇舌一路往下,在他颈窝里蓦地停了,结结实实咬了一口,牙印差点儿渗了血。

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前,他就一直压制着新鲜而暴烈的欲念——张新杰像是一捧初见那日的雪一张如玉如冰徐徐铺展的澄心堂纸,总之都是又凉又脆又不带烟火气的,不敢毛毛躁躁伸手去碰,生怕留下粗黑印子。可为什么不揉皱他沾脏他弄碎他呢,皱了脏了碎了他就回不去了彻彻底底是你一个人的了。现在终于没必要再忍,他下手下口就有点没了分寸,张新杰的血脉在他齿尖一下一下地跳,活生生鲜灵灵的,平日里的端重清淡劲儿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嗓子里低低呜咽着,不知是疼还是什么别的,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可又被韩文清硬生生扳开。

略显粗鲁地,韩文清将张新杰双手压在头顶,让他再也遮不住烧得通红的脸颊满是水光的眼睛。张新杰从来没有这样强硬地和他针锋相对,也没有这样献祭般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实在谈不上舒服,窒闷别扭郁热干涩,疼痛如影随形,感觉却来得那样快也那样剧烈,近乎无望的甘美,近乎甘美的无望。

两个人无遮无拦偎在一块儿,张新杰一下下哆嗦着,晕头转向了也记着避开他带伤那边肩膀。这哆嗦也顺着相贴的血肉蹿到了他身上,不用甜言蜜语就足够打骨头缝里明白,互相给出了什么又许下了什么。

 

“那些虚热闹,三天后再办吧。”韩文清把右胳膊从张新杰脖颈下塞过来,让他的脸靠在自己心口,“今儿闹成这样,我的不是,得给兄弟们赔个礼。”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得意事赶在一处,还不许躲几天懒吗?虽说这“花烛”和“金榜”都着实离经叛道了点。

“嗯。”张新杰迷迷糊糊应了声,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快到例行犯困的辰光,他睫毛扑闪扑闪越垂越低,却还是强撑着,似乎怕一睡过去,抓在手里的这些就都成了一场空。

“我在这,不走。”韩文清笨拙地动了动,满是茧子的宽大掌心盖住了张新杰眼睛,像是要用整个身子围出一座城池,牢牢将张新杰护在里面。

 

这一仗痛痛快快打完,韩文清就多了个名号“拳皇”——能压“王”一头的,不就是“皇”吗?锦上添花,当年八月十四的英雄擂上,他在张新杰出谋划策下又险胜了独步江湖三年的“斗神”叶修,刚刚整合成铁板一块的霸图,自此声望如日中天。

虽然打来打去这些年,韩文清跟叶修却也算是英雄识英雄,之后没多久就联手快刀斩乱麻,扫清积弊排难解纷,让京城武林有了众望所归之处,风气一新。聊起来才发现,叶修早就隐隐有了这念头,可他在嘉世掣肘太多,不像韩文清这样一呼百应行事随心,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

好心好意泼冷水的不是没有,内忧外患加上人心隔肚皮,哪怕把这江湖拾掇好了又能顶几年事,到头来可不是白忙一场。然而韩文清话糙理不糙直接呛回去,明知道要饿要困你就不吃不睡了?老子乐意,能保一天安稳就是一天。

一桩桩要紧事尘埃落定,张新杰总算有了偷闲的空儿,自自在在整理起了积灰的杂书。韩文清见他对着一本开了线的《山海经》半晌不动弹,好奇心也给撩了起来,硬挤到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到那页上,不觉跟着一愣。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指尖在泛黄书页上一碰,两个人都像是参透了什么,同铺天盖地的黑暗寒意相伴的是铺天盖地越发急迫的爱恋。若真到了烽烟万里家国分崩的那一天,哪怕粉身碎骨名姓永埋青史,五色石也别无选择心甘情愿。

世间最深情也最绝情的,不过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番外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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